虞洗尘看着帷幔。

    他没有挫败之类的情绪,只是在想,这样的昏迷,他还要经历多少次。

    一颗头从床边冒出来,声音主人似乎在床边站了很久,撩起眼皮,语调散漫。

    “哟,醒了?”

    虞洗尘:“小龙呢。”

    於猎出口极冲:“你和那头蠢货还真是合得来。”

    虞洗尘:“回答。”

    於猎阴阳怪气:“好师尊,您昏过去两天,您说呢。”

    虞洗尘坐起来,看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脚,没有所谓的印记。

    於猎的语气变得更古怪了:“印记在你身上,回去再看,先走吧。”

    虞洗尘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停止了撩自己衣袖的动作。

    两人回到龙宫殿门下。

    虞洗尘一动不动。

    於猎:“你怎么不动。”

    虞洗尘:“我在等你变龙。”

    於猎挠了一下耳朵,仿佛自己听见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句子,纯然诧异道:“你没腿?这么厚脸皮。”

    自从小龙出来又回去,他就这样夹枪带棒的。

    虞洗尘:“你嫉妒小龙?”

    於猎冲口而出:“谁嫉妒!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那就变龙,”虞洗尘看向他,“你没有说不的权利。你是我的龙,或者你更喜欢我称你为我的坐骑。”

    於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变回龙。

    虞洗尘依然不动。

    於猎:“又怎么了?”

    虞洗尘:“你这么大,我上不去。”

    於猎:“……”

    於猎憋着气抓起人,把他放在自己头顶。

    虞洗尘踉跄半步,扶住龙角。

    於猎:“别摸角!”

    虞洗尘没有阴阳怪气。

    他的语气,是真的想不明白。

    “小龙让摸,为什么你不行?”

    於猎语塞。

    虞洗尘再次把住龙角,一只手抓住一个杈,像现代人把住方向盘。

    於猎喷出两道气,向海面游去。

    *

    云雾含湿,空中落雨。

    龙在七里村落地,没有树妖的身影。

    虞洗尘对着一处草地发呆。

    於猎变回人,走到他身边,看向他视线落处,道:“留落的血。”

    虞洗尘:“来的是秦恪。”

    於猎:“秦恪是谁。”

    虞洗尘:“行山第五峰,不赦峰峰主,秦恪。”

    带领魔族攻占凡间的支线任务里,似乎有这么个人。

    於猎不大记得。

    大军压境,再刚烈的剑修也躲不过被魔气吞噬,可能最后化为一滩血水,於猎根本没见过,也说不定。

    於猎:“你如何认出的。”

    虞洗尘指着丛中倒伏的草,手指在空中描出无形的剑意。

    草木倒伏的方向看似凌乱,却在他的描摹下贯通。

    “蜃海楼,这道剑诀他独创,旁人不用。之所以不圆融,会被我发现,是因为他马上破境,灵力松动了。”

    於猎嘲讽道:“意想不到,你竟能派上用场。”

    虞洗尘:“意想不到,你竟会中最简单的御兽诀。”

    於猎:“……”

    於猎自讨没趣,改口道:“秦恪破境之后……”是何境界?

    虞洗尘:“元婴后期,破境则化神。”

    於猎:“秦恪何人。”

    虞洗尘:“杀魔如麻,刚正不阿。”

    於猎:“杀魔如麻,却放过了留落。留落叛了。”

    魔死后,身体的灰烬会化作红土,腐蚀四周。

    破屋周围却没有。

    两人短短几句,推断出了他们不在时这里发生的一切。

    虞洗尘看向於猎:“为何不用心锁。”

    於猎:“你为什么知道心锁。”

    虞洗尘:“我是师尊。”

    於猎:“……”

    於猎:“没来得及。”

    心锁是魔神统帅众魔的工具。

    魔族是修行速度最快、最弱肉强食的种族。

    不择手段,取而代之十分常见。

    为防止背叛,高阶魔神会给低阶魔种下心锁,钥匙则自己吞掉。

    背叛者死。

    有些邪修想模仿,但模仿不来。

    因心锁锁住了魔的魔骨。

    心锁生效时覆盖魔骨,将魔骨一寸一寸碾碎。

    修道者没有魔骨,只有灵种,也称道种。日后,随修为精进,于气海中发芽抽条,长为道树。

    与行山、麓山并称三山的香山掌门因第一位勘破洞虚,迈入大乘,被称作坤乾道树,便是此意。

    书中,留落是最忠心耿耿的护卫。

    於猎深知,因他拖延,留落与之前十二次剧情中都不同。

    留落有了完整的自我意识。

    留落像活了。

    虞洗尘:“为何要叛,你对他很好。”还让他晒太阳。

    於猎:“他身为树妖,天性懦弱,十分怕死。我对他好,秦恪却比我更强,魔最慕强。”

    他很快又道:“魔本性如此,师尊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

    虞洗尘已转过身。

    於猎小跑两步跟上他,向远处蜿蜒的行山走去。

    *

    洛阳城外三千里,有山峰连绵不绝,一眼难以望尽。

    山势蜿蜒,如在行走。

    世人称行山。

    早春细雨如丝,拂在头上,滴白了发。

    峰主令亮,剑阵通行。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行山,在山道上行走。

    石砖潮湿,山道陡峭。

    於猎还未筑基,走得很慢。

    前面几日赶路时都是如此。

    虞洗尘之所以走得慢,不是因他自己慢,而是於猎留落二人慢。

    於猎撑住膝盖,大口喘息:“我不行了,你先走吧。”

    虞洗尘在他两步上的石阶站住,那双碧青色眼眸盯住他。

    虞洗尘:“在行山,不能说不行。”

    於猎:“……”

    於猎只好又跟着向前。

    雨下到后面停了。

    山间似雾非雾。

    有巡山弟子遇见他们,认出虞洗尘的脸,恭恭敬敬行礼,道:“虞师回来了。”

    虞洗尘点头回礼,手按在於猎后颈,将他压下,与对方还礼。

    弟子让行。

    两方交错开来,走入不同山道。

    “师姐,你方才叫虞师,我怎么没听说过,是学宫的哪位先生吗?”

    “这样一张脸,我要是见过,一定记得。”

    “那位是第九峰通天峰的峰主,虞洗尘。”

    “第九峰?山门大典上第九峰一直缺席,还以为第九峰没人。”

    “我也很少见到,听说虞师与丹心峰峰主关系很好,他们都在那里见到他。”

    “到此为止,不要再议论了,巡山结束后都回去修炼,山门大典在即,可不能给金阙峰丢人。”

    “是!”

    “还一年半呢。再说到了那时,也能见到虞师吧?”

    “红茜草,再多嘴我斩了你的舌头!”

    “略略略。”

    *

    通天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虞洗尘站在萧瑟的通天峰上,首先一眼看到无人打理的白玉莲花池。

    时候未至,一池绿叶绿杆,不见花。

    洞府内,一片去年秋日的木叶飞出来,枯黄。

    於猎接住枯叶,在指尖揉碎,道:“师尊,你穷煞我。”

    虞洗尘:“徒儿,你话太多。”

    於猎:“……”

    年轻的呛咳从洞府中传出来,一个男孩由远及近,快步跑来:“虞师?是虞师回来了吗?”

    待道童走到面前,将发髻上的一团灰尘拿下来,虞洗尘才道:“嗯。”

    他不过六七岁,玉雪可爱。

    “师兄也回来了!虞师说你出门历练,我还担心呢,没料到他比我更担心,竟亲自带你回来。”

    於猎:“莫白,不要再说了,历练凶险,我不想提。”

    造成全部凶险的虞洗尘当听不见,道:“近日可有见闻。”

    莫白误以为这是考校,道:“有的有的。”

    “今日洛水有只水怪调皮,玩水玩得洛水激荡百里不息,差点灌到应天门。”

    “听说没什么攻击性,太阳宫的皇帝出来看风景,顺手把怪物收走了。”

    “不过这是从同窗那听来的,我也不清楚真假……”

    “还有……昨日,掌门加固了一次行山大阵。”

    “出门时头发断了半截,同窗和我说,那是掌门的剑意削的。”

    “上了三月的课,还是觉得剑下学宫好大……学宫上的剑也好大……”

    “而且前天放课路上,我在金阙峰遇见了穿墙猫。”

    “就是动作太慢了,没摸到……”

    “对了,许师让我带话,问虞师什么时候去学宫教课,许师说……许师说……”

    “她说学宫的老师不够,还说虞师再不来,她就要气绝于学宫了,丁班学生教得她痛不欲生。”

    虞洗尘摆了一下手。

    莫白停话。

    行山九座主峰,金阙峰乃第一峰,掌门居所。

    金阙峰上有一学宫,名剑下学宫。

    刚入山门的弟子都要前往剑下学宫上课。

    於猎没有去。

    他一进山门,山门内各峰长老还没有认全,便忙着被师尊追杀。

    莫白则照常上课。

    虞洗尘:“仆人呢,为何你在洒扫。”

    “前几日不赦峰派人来将仆从都带走了,峰中只我一人。”

    莫白说着说着,开始抹泪。

    因刚打扫完洞府,袖子上污垢多,将自己一张小脸抹成了小花猫。

    “虞师,我还未辟谷,这几日晚上已吃了三日山笋了……我好饿啊……”

    虞洗尘扔出峰主令。

    峰主令离体,化作三人大的水镜,展在半空。

    一位睡在竹椅中的老人出现在镜中。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花白茂密的胡须跟着一起转动,像一蓬白色的花。

    行山掌门,吕望。

    “小九,你回来了。”

    虞洗尘:“师父,秦恪将我峰中仆人全部带走了。”

    吕望闪着精光的眼睛微微睁大:“全部?”

    虞洗尘:“我与大徒弟出山门历练,全然不知情。小徒儿饿了三天,只好吃林中山笋。”

    “还算不笨,知道自己填饱肚子,”吕望哈哈一笑,道,“小五前些日子传令回来,说通天峰有变,和我知会过了,才撤的。不过他不让你知情,还不留厨子,饿着小辈,是不妥,回头扣他些月俸送你峰中。”

    虞洗尘:“我在这,有何变。”

    吕望转而抚摸自己的胡须。

    他眯起眼,好久才道:“若不是有确凿证据,小五岂敢如此大张旗鼓?”

    虞洗尘:“师父若怀疑,待他回来,我二人在诫剑堂当面对质。”

    吕望这才笑了:“那我先将厨师送回你峰中。”

    虞洗尘:“还有裁缝。”

    吕望:“可是衣服制式不满意?”

    虞洗尘:“非也,我不喜白。”

    吕望闭上眼:“嗯,无事便修炼去吧。”

    虞洗尘:“多谢师父。”

    发挥用处后,峰主令飞回虞洗尘腰带上。

    虞洗尘摸了摸莫白的头,道:“晚上想吃什么。”

    莫白两只眼睛闪着光:“黄焖鸡!”

    於猎见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哭穷加打小报告现场,道:“先前我判断有误,你确实是他。”

    虞洗尘:“我已说过多次,莫要再做无用的怀疑。”

    於猎接着道:“但你也不像他。”

    虞洗尘背起手,看向山间被莫白挖得狗啃了似的凄惨山笋。

    於猎盯着他的脸,似乎要从那张脸上找到什么变动。

    “虞洗尘怎么敢去诫剑堂。”

    诫剑堂,即行山的刑法堂,操持行山一切凶险之事务,如抓到的魔如何处置,叛变的叛徒如何惩罚。

    入诫剑堂者,十人九死。

    余下一名入不赦峰。

    不赦,不赦。

    难以赦免的罪者,入不赦峰,在生主阁点起命灯,永生为行山杀魔扬威,赎去罪责。

    是震慑,也是规劝。

    虞洗尘道。

    “如今敢了。”

    *

    月白剑袍的剑修站在镜子前。

    随着衣袍落地,虞洗尘看向镜子,终于明白了自己醒时,於猎为什么语气那么奇怪。

    因这印记,竟蔓延了全身。

    黑龙龙尾从脚踝起,龙身于腰部绕过一圈,龙鳞在背盘动,龙首延至肩头,绕过,占据虞洗尘左胸大半。

    龙眼紧闭,栩栩如生。

    像盘吻住了他。

    龙纹沉睡着。

    修仙先炼体,虞洗尘自然也是。

    他上身轮廓分明,再加上本身的肤白加成,这黑龙纹身便尤为刺目。

    手指触上,与寻常皮肤没有区别。

    如一尊瓷器,上了上好的名贵黑釉。

    虞洗尘拢起衣袍,神色不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