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第 52 章

作品:《在古代打更的日子

    晨时的靖州城热闹鲜活极了, 街道两边商铺临立,酒肆饭馆的幡布随风而飘。
    虽然太阳初升,但茶楼里已经有听书的茶客了, 点上一盘热腾腾的烧麦虾饺,再来一盏清香四溢的清茶。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都不换。
    茶客又呷了一口清茶, 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堂上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说的正是鬼母慈悲心肠, 夜半时分送女托孤至夜香婆手中, 夜香婆更是仗义,以老妪之身养大了棺椁出生女娃娃的传奇故事。
    “如今啊, 这父亲闻讯寻来, 今日是那阖家团圆的日子,美哉美哉!
    茶客听得连呼惊奇。
    “嘭!”惊堂木落下。
    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 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可不是老丈我瞎说的故事,这事儿啊,它真真的!”
    “府衙里的许文书你们知道吗?”
    茶客们惊奇, “许文书?可是咱们潘知州称赞过的, 写得一手凤彩鸾章的许文书?”
    “为人雅致,对亡妻最是风流深情的许靖云许文书?”
    说书先生笑着捻须, 颔首道, “正是正是!”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既然如此, 那鬼母就应该是许文书早逝的爱妻了。
    当初许靖云的娘子过世,他写了一篇告妻书,文采斐然,笔墨生香,通篇下来无处说情却又处处说情。
    打动了一番看客的心肠, 赚足了一些春闺娘子的眼泪。
    当然,也有一些看客并不以为意,真那般情深了,起码守了那一年的妻孝再说。
    他们只有一张嘴会说话,那等会做文章的相公就占便宜了,他们的手还能说话哩!
    ......
    不过,鬼母送女这等异闻神异又似有诸多的迷雾,茶楼的听客有不信的,自然嘘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合了折扇,连连作揖讨饶。
    “大老爷们,这事儿我也是听闻而来的。”
    “像我等说书人要想打动各位看官,自然要搜罗那些坊间怪闻,这消息还是我花了一两纹银,打那许府的小厮丫鬟处听来的。”
    “真与不真,你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书先生顿了顿,笑得志得意满。
    “那鬼母送来的闺女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前儿刚被带回了许家,你们去瞧了瞧,就知道不是我小老儿诓言乱语了。”
    “好,我等空了就去瞧一瞧!”
    这个时间能来吃茶吃点心的,自然是无需忧虑人间三三两两碎银的人。
    当下便有人眼睛转了转,夹了盘里的最后一个虾饺,嚼了嚼吞下。
    香!
    等空?
    人生最怕等空闲了!
    既然好奇,当然这下就得去瞧一瞧了!
    小胖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朝许家方向走去。
    ......
    许靖云的家宅坐落在春江路,那儿一片住的多是富商和官宦人家。
    这条街再往前便是热闹的春江市集,百姓挑箩赶驴,担了最新鲜的鱼肉菜,时不时有管事婆子带着小丫鬟过来挑菜。
    西北角落今儿多了一个鱼肉摊子。
    脚盆里的鱼儿鲜活又大条,经过的管事婆子都停住了脚步,卖鱼的是个小麦皮的小哥,带着顶草帽也遮不住那好颜色。
    顾客上门,元伯也没什么心思,眼睛一直盯着春江路,许宅靠外,他在的位置正好能瞧到许宅的大门。
    管事婆子多瞧了两眼卖鱼小哥的手,啧啧,一瞧就是有力的!
    “小哥,来两尾活鱼,要剖鱼刮鳞的。”
    元伯收回目光,沉默却动作老道敏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鱼儿就杀好剖鳞,麻绳一扎鱼嘴,三两下便将鱼儿给了管事婆子。
    “诚惠半钱银。”
    管事婆子将那银子丢到瓮罐中,元伯瞧了瞧。
    不过两日,他这瓮罐里已经装了好几两银子了,这靖州城的鱼儿卖的也比他们玉溪镇的贵,生意果然还是得去外乡做才好。
    ……
    日头一点点高了,元伯收了卖鱼的家当,又在河里洗了个澡,无所事事的躺在船舱里,想了想,带着斗笠又来这个春江路了。
    他黑黑的眼睛盯着许家的门宅,有些出神。
    “嘿,我瞧你许久了,你是不是踩点的小贼?说!”
    一声喝问在元伯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
    只见一位穿着绫罗衣,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小胖子正瞧着自己,他手中还提着一盏的鸟笼,鸟笼里的咕咕鸟正在扑腾翅膀。
    “噢噢,乖乖,我说的不是你哦,莫怕莫怕!”
    小胖子见自己的喝问惊到了鸟笼里的咕咕鸟,连忙手忙脚乱的哄着。
    元伯:......
    他收回了目光,继续瞧前头许宅的大门。
    旁边,小胖子还在唠叨。
    “哦,我知道了,你定然也是听了那鬼母送女的故事,这才来许宅瞧热闹的。”
    元伯惊诧:“......鬼母送女,你怎么知道的?”
    小胖子撇嘴:“嗐,谁还不知道啊,说书老伯在茶楼里将故事都说了,是许相公那成死鬼的妻子将孩子送到了夜香婆那儿,求夜香婆帮忙养大了孩子。”
    “哎,你说,那许夫人为什么要将孩子送给夜香婆?为什么不直接送给许相公呢?”
    元伯回头,正好对上小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带稚气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好奇。
    这定然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孩子。
    元伯:“我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元伯原先对许靖云相公的敬畏荡然无存了。
    前儿才接回的慧心,今儿那点家事居然被传到了茶馆里,这治家还不如他们玉溪镇的小户人家呢。
    小胖子没有察觉到元伯的敷衍,犹自自来熟的唠嗑道。
    “是吧,这事就真的怪,里头肯定有缘由,嗐,说书人又不将故事说清楚,害得我连吃烧麦虾饺都不香了。”
    “对了,我叫小潘,你叫什么?”
    元伯:“元伯。”
    小潘狐疑:元伯?小潘?小潘对元伯?
    这确定不是在占自己便宜吗?
    他张嘴正待继续说话,元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说话了,门开了,里头有人出来了。”
    小潘连忙噤声。
    ……
    许家的大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他目光警惕又有些慌张的朝周围瞧了瞧了。
    在掠过元伯和小潘时,多瞧了两眼,随即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
    不过两面生的半大小子罢了!
    ……
    管事招呼后头的两个小厮,“快快,动作利索点。”
    两个小厮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活计,脸都苦巴了,因为心里不情愿,他们还磨磨蹭蹭的磨洋工。
    许管事唬了下脸,“这个月的月钱是不是不想要了!”
    瞧见街坊邻居没有注意这边,他压低了声音,宽慰道。
    “放心,这等事老爷和夫人会给红包压压晦的。”
    小厮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了。
    许管事拍了拍尘土,步履匆匆的往前。
    元伯心下莫名的一跳,忍不住抬脚跟了上去。
    这管事七拐八拐,又多走了一条街,最后居然在棺材铺前停了脚步,他回过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两人,开口道。
    “在这里老实待着,我进去问问有没有现货。”
    ……
    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他瞪了一眼那两小厮,低声骂道。
    “瞧你们这惫懒模样,银子我已经给了,还不快去干活儿。”
    两小厮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管家老货,手中动作却不敢再慢了。
    两人借了店家的板车,又在店里小工的帮忙下,将那棺椁装上了板车,麻绳一拉一扎,牢牢固固。
    管家拿出红布将棺椁一遮,旁人顿时瞧不出板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了。
    做完这些事后,一行人将板车从店里的偏门里推了出来。
    ……
    路上。
    板车的车轮子轧着砂石铺制的地面,咕噜噜的响得很大声。
    “让让,让让。”
    迎面对上元伯和小潘,管事擦着额上的汗水赶人,两个小厮一人肩上披带子,拉着板车往前,还有一人在后头用力的推着。
    元伯侧身让过。
    小潘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还是做管事的舒坦!”
    “……不是说今日是阖家团圆的美哉日子吗?这许家是有人过世了?”
    元伯没有理会,他莫名的心里有些不安,还不待多想,抬脚就走到了棺材铺子门前。
    那儿掌柜的也追出来了,瞧见人走远了,有些懊恼的自语。
    “唉,瞧我,都忘记交代一声了。”
    “我这个板车还是新的,运空棺椁可以,出葬的可不行。”
    跟在元伯后头的小潘是个话多的,当即自来熟的应了一声。
    “掌柜的,你就放心吧,哪里也有人出葬用板车的?怎么也得有个四人八人抬棺的。”
    这冷不丁的声音出现,唬了掌柜的一跳。
    抬头瞧见那小胖子一身绫罗打扮,显然是个大主顾,当下便换上一张悲痛脸,压下热情道。
    “小哥,要瞧点什么?”
    “棺椁,衣裳,子孙幡,哭丧棒……纸衣纸人,我这儿应有尽有。”
    小潘愣了愣,随即横眉倒竖,“呔!你个掌柜的好生不要脸,居然敢咒我家里人!”
    掌柜的有些莫名,“不是,你不买棺椁,上我这儿来干嘛?日子过得太吉祥了?”
    小潘窒了窒,拿眼睛瞅元伯。
    他也不知道,莫名的今儿就跟了这小哥。
    元伯冲掌柜的拱了拱手,问道。
    “掌柜的,您方才说担心那户人家用了您的板车,为何这样说。”
    元伯心里有些急,什么情况才用板车拉棺椁,在他们乡下,只有那等横死的,晦气的……这才寻不到抬棺人。
    这许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拈了下胡子,叹息道。
    “这家的小娘子出了急症,买的是一副白棺,这等棺椁自然是夜里时候偷偷抬出屋子,随便寻一处地儿埋了,我当然怕他用了我的板车了。”
    元伯心中一震,喃喃,“小娘子……没了?”
    小潘和掌柜的有过节,哼哼唧唧道,“就是,怎么就是小娘子没了呢,说不得是家里的小子呢!”
    元伯也跟着目光炯炯的看了过去。
    掌柜拈胡子的手一顿,随即又唬脸。
    “瞎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那衣裳还是在我这儿急急买的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量,用的又是白棺……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不是急症去了又是什么?”
    元伯已经听不下去了,拔腿就往许宅跑去。
    小潘:“哎哎,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说罢跳了跳脚,索性抱着咕咕鸟的笼子,也跟着元伯跑了。
    留在原地的掌柜:......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啧,还真是和我唠嗑的啊。”
    掌柜的做这一行这么久了,寻常人避讳他还来不及,他还是头一次在店门口遇到寻自己唠嗑的人,当下颇为稀奇的转身进了店里。
    ……
    元伯脚程快,很快便追上了那运棺椁的一行人。
    他的脚步顿了顿,心下一狠,三两步的上前,突然发难。
    那管事毫无防备,一下便被压制在墙上了。
    运棺椁的两人大惊,板车一下砸在了地上。
    管事挣扎不停,元伯手中一个发力,立马又将人压在了下头,喝道。
    “安静!”
    管事瞧着那反着光的杀鱼刀,上头好似还有鱼的腥气,顿时两股颤颤。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银两……银两都在兜里!”
    元伯不理会:“我问你,你许家给谁买的白棺?”
    管事心里一惊:这……
    元伯立马将刀抵得更进了,喝道,“说!”
    管事吓得闭着眼睛,张嘴便喊了起来,“我说我说!”
    “是给我们老爷刚刚寻回来的小姐用的,小姐她,老爷夫人说了,小姐被她那鬼母带走了!”
    元伯心中大恸,拿着刀往后退了一步,“慧心……”
    是慧心,真的是慧心。
    ……
    刚刚追来的小潘气都还没有喘匀,手撑着墙壁就听到这一句了。
    瞠目结舌。
    天了噜,鬼母送女,这么快就又要有鬼母接女的故事了吗?
    许家这事,当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千分万分。
    呸!糊弄谁呢!
    他才不相信呢!
    ……
    小潘一个错眼,就见那小哥扔了那管事,提着刀又往前跑了。
    “娘哦,这是吃了什么,这双腿跑得真是贼溜的快,老子要累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小潘喘了两口气后,直裰的长摆直接往腰间一别,露出下头白色的底裤,就这般大咧咧模样,抱着心爱的咕咕鸟,又追着往前跑了。
    “兄弟兄弟,等等我嘞!”
    ......
    许宅。
    瞧着这紧闭的大门,元伯目光沉了沉,最后落在那红漆的围墙上。
    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发力,垂直的踩着围墙往上,再快落地的时候,手中的杀鱼刀插到围墙缝隙中,再一个发力,人就上了那围墙顶。
    接着便是一跃,身影便不见了踪迹。
    气喘吁吁赶来的小潘:......
    娘嘞!这是属猴子的吗?
    他嘞,他该怎么办?
    小潘瞧了瞧自己这一身小肉的肥膘。
    他只能算是个属猪的……
    罢罢,小潘在门口寻了个角落窝了下来,捡了个草根逗自己的咕咕鸟。
    瞧不到画面,听个动静也成。
    ......
    元伯一进院子,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哭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分明是王婆子的声音。
    他心下一紧,当下便拔腿朝那方向跑了过去。
    许宅后院里。
    王婆子坐在床榻旁,捶胸痛哭,“慧心啊,我的慧心啊,我真不该带你回来......慧心你醒一醒,瞧瞧奶奶啊。”
    许靖云站在门口,隔得有几步远,面露不忍。
    “婶儿,你莫要太过伤怀了,慧心地下有灵,定然是不忍心见到婶儿这样的。”
    王婆子:“呸!”
    一口唾沫吐了过来,王婆子阴下了脸,那老迈的眼睛哭得红肿,声音恨恨,瞧着许靖云像是杀父仇人。
    她沙哑着声音,开口道。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哦,你自然能说这样的话了,左右慧心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你当然这般不痛不痒了!”
    许靖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吐过唾沫,当下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忍着怒,硬邦邦道。
    “婶子自重,慧心这般模样,我这当爹的心中也是痛极悲极,只是逝者已矣,咱们生者须得收敛伤情,让她走得更安心体面一些。”
    “笑舸已经吩咐管家去买衣裳棺椁了,一会儿咱们便为慧心梳洗一番,让她不至于走得寒酸。”
    许靖云瞧着床榻上躺着的王慧心,叹了一声。
    可惜还未寻那绣娘做一身衣裳,可怜他许靖云的闺女,这辈子竟然连绫罗缎子都还没有穿过。
    王婆子恨极,“有我在,你休想不明不白的埋了我家慧心。”
    “我要去告官!”
    “定然是你们许家的人害了我家慧心。”
    许靖云有一瞬间的错愕,“可笑!怎么就是我许家害她了?她也是我许某人的闺女儿,作甚我许家人要害她?”
    倘若是个儿子,那还能说是后宅倾轧,一个流落在外头的闺女儿,左右不过一副陪嫁,哪就让人冒着风险去害了她?
    王婆子没有辩解,只是嘴里喃着,“定然是你许家人害了,在玉溪镇都好好的,好好的……”
    她拉着王慧心的手,那手已经开始泛凉了,当下心口又是一痛。
    ……
    许靖云着急的来回踱步。
    “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那管家将棺椁等物带回来。”
    王婆子心惊,“我不同意,不行,慧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葬了。”
    “你听到没有!”
    见许靖云不理会,王婆子激动的挥手。
    “我要告官,老婆子我要告官!”
    许靖云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王婆子,叹了口气,幽幽道。
    “婶儿,我就是官啊。”
    王婆子呼吸一窒,一时间只觉得悲凉漫上心头,“我就不该带慧心回来,不该回来……明明翘娘都说了,你不能相信的!”
    许靖云摔袖,“婶子再这般胡言,靖云就再不相让了。”
    翘娘怎么会不信他?
    他是她的夫郎,疼她爱她入骨的夫郎!
    许靖云瞧着王婆子可怜,又看了看床上王慧心和王翘娘相似的脸,十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好像又回来了,翘娘也是这般突然没的。
    良久,许靖云有些泪意。
    “罢罢,婶儿,说不得是翘娘想闺女儿了,这才带走了慧心。”
    王婆子:“呸!”
    许靖云握拳,真是忍无可忍!
    ……
    “啪嗒!”突然的,只听外头传来一声利刃落地的声音。
    许靖云和王婆子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短褐斗笠的男子站在门外的院子里,他手中的利刃掉在地上,利刃和青石的地板相碰,发出刺耳又惊心的声音。
    许靖云皱眉:“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王婆子大喜:“元伯,元伯。”欢喜过后,她的声音又悲凉了,转而像是受伤走上绝路的兽鸣,凄厉又绝望。
    “元伯啊,慧心没了,我的慧心没了……慧心被她们害了啊!”
    她捶着心肝,哭得泪如雨下。
    王婆子颤抖的指着许靖云,恨声道,“是他,就是他,他还想用一口薄棺葬了慧心,说什么天气热了,横死的人不能久放。”
    元伯走了进来,许靖云要来拉扯,被他一把推开,“滚开!”
    许靖云被推了个趔趄,扶手拉倒了桌子,颇为狼狈模样。
    “反了反了,来人啊……笑舸,笑舸!”
    ......
    元伯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床榻旁看王慧心,颤抖着手,咬紧牙关。
    半晌后,他犹豫的伸手摸了摸王慧心脖颈处,那儿一片的冰凉。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般近。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般痛。
    王婆子:“元伯啊,慧心啊,我的慧心......”
    突然的,元伯将王慧心背在了肩上。
    “阿婆,走,我带你和慧心回家。”
    王婆子抹脸:“哎哎,咱们回家。”
    她抬手去拉王慧心垂下的手,“慧心,咱们回家。”
    ……
    许靖云要去追,突然耳畔呼啸过利刃的声音。
    一把带着鱼腥气的尖刀被元伯挑起,随着他脚下一勾一踢,那尖刀急急的擦着许靖云的脸颊,划破了他的一丝面皮,割下一缕头发。
    最后直直的钉在了许靖云身后的屋门上。
    尖刀入木三分。
    元伯沉脸:“再跟来就不是一缕碎发了。”
    “阿婆,我们走。”
    他托了托身后的王慧心,眼睛里无端的起了雾,明明还是软的,为什么却没有了脉搏。
    许靖云瞧着地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惊的还是吓的,一时间有些恍神。
    班笑舸听到动静从屋里过来,正好瞧见被背走的王慧心,心下一惊,连忙道。
    “那是什么人?慧心呢?”
    许靖云回过神,他抬脚想追,最后又停了脚步,神情复杂。
    “罢罢,既然要回玉溪镇,那便让他们走吧。”
    他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垂着头回了屋子。
    ……
    班笑舸咬牙。
    不成,万一这人没有入葬,到时化脸的时候,不就被人瞧出端倪了。
    想罢,她当下便唤了小厮婆子,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
    许宅门口,小潘正百无聊赖的逗着咕咕鸟。
    “咕咕,咕咕,来呀,叫一叫,回头给你吃虫子。”
    门宅的大门被拉开,小潘站了起来看去。
    就见他刚刚认识的元伯背着个姑娘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抹泪的老婆子。
    小潘意外:“哎哎,兄弟,这是怎么了?”
    元伯不理睬他,他背着王慧心一路往前,朝他停泊船只的地方跑去。
    王婆子年纪虽大,但她常年收夜香,这身子可利索着呢,跟在旁边脚程半点不慢。
    小潘咬牙,正想回去抱自己的鸟笼跟上,不想里头又追出来一行人。
    有婆子也有小厮,其中一个夫人的面皮在阳光下好似要发光,格外的漂亮!
    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跑在最前头,一脚就将小潘搁在地上的鸟笼踢飞了。
    小潘回头就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咕咕啊,我的咕咕鸟!”
    笼子在地上滚了滚,栓插被松动,机灵的咕咕鸟一下便从里头飞了出来,半点不理会悲痛欲绝的主人,翅膀拍了拍便到半空中了。
    小潘转而去抓婆子,大力的摇着:“啊,它飞走了,你赔我的咕咕鸟,你赔你赔你快赔!”
    婆子:......
    忽然,那飞在半道上的鸟儿忽然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那豆大的眼睛突然一凶,叫声凄厉极了,随即朝下俯冲而来。
    利爪和尖嘴居然是冲人群中的班笑舸去的。
    班笑舸瞧见那斑鸠,脸色也是一变,往旁边的小厮身上一钻,嘴里大声喊道。
    “快快,快打了那鸟儿。”
    美人在怀,小厮还不待心猿意马,就被班笑舸那有些大公鸡一样的粗嗓子吓回去了。
    啧,他家夫人人美是美,平日里声音慢条斯理捏着声音倒也还过得去,就是一急啊,这嗓子实在是扫兴致。
    一时间,这许家门口闹哄哄的。
    小潘目瞪口呆的瞧着,在班笑舸的吩咐下,众人不追王婆子等人了,改成去打那发疯似的咕咕鸟。
    没一会儿,那鸟儿翅膀上的羽毛都被人扯了下来,落了一地鸟毛。
    小潘悲痛欲绝,悲怆的喊道,“天呐,我的咕咕鸟,你赔,你们赔我的鸟。”
    他颤抖着手捧起地上只剩一口气的斑鸠,红着眼睛扫过众人,小胖肉的脸上连眉毛都在说着他的伤心。
    “你们赔我的鸟儿。”
    踢鸟笼的婆子有些不以为意,“小子,你道这是在哪里?这是许文书许大人的宅子,莫说是一只鸟了,就是......”
    “张妈!”班笑舸厉声喝了一声。
    被称为张妈的婆子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班笑舸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捧着斑鸠的胖伙子时,眼里闪过厌恶。
    本是高兴的一日,全给这个小子和这鸟儿搞砸了。
    “给他几两银,莫要再掰扯了!”
    下人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子,拿到小潘面前,“小郎,给。”
    小潘:“呸!拿着你们臭银子给小爷爬开!滚!”
    “告官,我这就去告官!今儿我非得好好的告告你家许文书许大人!”
    说罢,他恨恨的扫了这许家一眼,捡起地上的鸟笼转身走了。
    张妈有些不放心,“夫人,那浑小子不会真的去告官了吧。”
    班笑舸阴着脸,“让他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子罢了,他当那衙门是他家啊,他想告就告的吗?”
    “我去梳洗一番,你寻些人再包一艘宝船,咱们得去玉溪镇将小姐的尸身带回来。”
    “哪里有自个有家,还葬在外头的道理!”
    小厮婆子面面相觑,这等横死的,还是云英未嫁的,本也不能入那祖宅啊,葬哪里不是葬?
    当然,他们可是不敢反驳夫人的,当下便应下了。
    ……
    靖州城府衙。
    小潘捧着斑鸠,一路朝后宅跑去。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那许文书家的人打了我的咕咕鸟,爹,我要告官!”
    潘知州回头,瞧了一眼自家儿子,虎了下脸。
    “胡闹!”
    小潘悲痛欲绝,“爹,不是旁的鸟,是我的咕咕鸟啊,上次那瞎眼道人给我算了,咱们家的夙愿就是寄在这鸟儿上的。”
    “眼下的咕咕鸟都要没了,咱们家的夙愿也就完成不了,天呐,咱们潘家的祖宗要死不瞑目了。”
    潘知州的面皮跳了跳,良久叹了口气。
    “寻龙,咱们潘家的祖训你难道忘了吗,切不可信那等道人神婆和尚之言。”
    小潘,也就是潘寻龙一顿,别扭道。
    “那成吧,你不替我的咕咕鸟出头,总得为许文书的闺女儿出头吧,她这才回家两天,人就在许家没了,许家半点不吭声,说不得就是被害了的。”
    潘知州肃容:“当真?”
    潘寻龙点头:“自然,我亲眼瞧见那许家偷偷摸摸的去买棺椁了,嗐,还用红布遮遮掩掩的盖着,就怕别人瞧出来一样。”
    “肯定是想趁夜里偷偷埋了!”
    潘知州连忙吩咐皂隶走一趟。
    这鸟出事他没法过问,这人出事了,他总有理由过问了吧。
    潘知州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打湿替潘寻龙擦脸,嘴里念叨,手中动作却轻。
    “好了好了,爹再给你拿银子,你再重新买一只,更大更威风的,成不成?”
    潘寻龙哼哼,“不行,我要找大夫救我这斑鸠鸟。”
    潘知州:“成成,你别哭别闹,怎地都成!”
    瞧着潘寻龙胖脸上的红鼻头,潘知州在心里哎哟哟的直叫唤。
    可怜的儿哟!
    当然,面上他还是严肃模样。
    .......
    许宅。
    班笑舸等人正待出发,突然来了一行皂隶,点了名要请班笑舸和许文书上堂一问。
    许靖云颇为不解,“怎么了这是?”
    班笑舸难以置信:“那小胖子真的去告官了?就为了一只鸟儿?”
    许靖云听完由头后,突然问道,“是不是十四五岁模样,手中拎了芙蓉笼的小胖子,皮肤特白,瞧过去有些憨,有些懒散模样。”
    班笑舸迟疑的点了下头,“……还有些刁钻。”
    许靖云一拍大腿,“坏了坏了,那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啊。”
    谁不知道潘知州为官啥都好,就是有些宠孩子,嗐,他们老潘家那是出了名儿的宠爱后辈!
    班笑舸:......
    这胖子,府衙还是自个儿的家了啊!
    许家缠上了官司,一时也没有心事去追元伯一行人了。
    ......
    玉溪镇。
    元伯和王婆子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了。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草丛里有蛐蛐儿热闹的声音传来。
    玉溪镇一如既往的宁静。
    王婆子拿帕子抹了眼睛,眼泪又下来了。
    “慧心不怕,我们回家了。”
    元伯沉默的背着王慧心往王家走去。
    ......
    听到隔壁有动静,老杜氏一下便惊醒了,当即推了推顾春来。
    “嘿!这是小贼来闯空门了?快快,咱们快去看看。”
    顾春来趿拉了下鞋子,提着一盏灯笼便出去了。
    灯光一晃,正好瞧到在开门的王婆子。
    老杜氏松了口气:“嗐,是槐花你啊,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子,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元伯身上,瞧着他背着王慧心,有些意外。
    “慧心这是怎么了?睡了吗?”
    王婆子,也就是老杜氏口中的槐花,老杜氏一句是不是睡着了,她刚刚忍下的伤心一下就又涌过来了。
    当即踉跄两步过来,抱着老杜氏嚎啕大哭。
    “老姐姐,我的慧心......我的慧心被人害了,她死了,她死了啊!”
    “什么!”老杜氏和顾春来大惊!
    顾春来手中正要燃烟杆子的火折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去踩那火星。
    老杜氏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去摸元伯背上的王慧心,果然,入手一片凉冰冰的。
    “怎么会,怎么会。”
    老杜氏往回退了一步,脸上是不敢置信。
    顾春来也过来摸了摸,叹了口气。
    “先带孩子回家吧,站在外头说话像什么样。”
    ......
    王婆子开了锁,元伯背着王慧心进了屋,将她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他心里难受极了,伸手将王慧心的发丝往后拢了拢,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老杜氏犹不相信。
    灯光下,王慧心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她一点也不像死人的样子,死人是什么样,她哪里没有瞧过!
    当即便道。
    “不可能,慧心她还是软的,不可能死了!”
    元伯和王婆子这才惊觉,他们是灯下黑了,是了是了,死了人不出两个时辰,那身子都该硬起来了。
    王婆子喃喃:“今儿一早就瞧见慧心躺在床上没了呼吸,这么久了,要是死了,那不是该硬了?对对,慧心没死!”
    元伯眼里也升起了一丝希冀。
    顾春来:“我去请大夫。”
    元伯:“我去,顾阿翁,我去就成。”
    很快,唐大夫便被请过来了,他搭着脉搏瞧了瞧,又看了看眼睛,最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没有脉搏,瞳孔散大……唉,小娘子确实是已经去了。”
    元伯急急问道,“可是她没有尸僵,也没有尸斑。”
    “……这?”唐大夫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道,“不若再观察两日吧。”
    元伯瞧着王慧心好似睡着的脸,心里又恍惚又悲痛,起身对唐大夫道。
    “我送您。”
    ......
    几人瞧着王慧心,老杜氏一拍大腿,“昭儿呢,慧心这孩子会不会是惊到了,那什么命魂走丢了?咱们找昭儿瞧瞧。”
    顾春来:“巡夜去了,还不知道这下在哪条街呢。”
    元伯当即就道,“我去找他。”
    他一条条街跑过去,更夫有敲铜锣的声音,他铁定能听到,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王婆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去摸慧心身上的荷包,从里头翻出了一粒木头磨成的小圆粒,开口道。
    “慧心和我说过,燃了这一个小圆珠,顾昭便会去州城寻她,我今儿也忘了这一回事了。”
    ……
    顾春来将火折子燃了圆珠,就见那烟气一下便化作飞鹤,它瞧了瞧众人,见无人吭声,通智一般诧异的歪了歪头。
    随即跃入另一个空间,眨眼便不见踪迹了。
    老杜氏瞧着顾春来,犹豫道,“这就成了?”
    顾春来:......他怎么知道。
    这一个个的,最近怎地都拿他当高人瞧了!
    旁人不知其中虚实,老婆子怎么也这般不灵醒?
    他就一个打更的老更夫罢了,懂个啥哦!
    ……
    不消片刻,几人便听到屋外有动静声,元伯赶紧走了过去。
    顾昭不解,“飞鹤说你们都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慧心出事了。”元伯出声,声音嘶哑又暗沉,显然已经着急上火了。
    顾昭心下一惊,连忙朝屋内跑去。
    王婆子像救命稻草一般的拉住顾昭的手,哀哀道。
    “顾昭,快给你阿姐瞧瞧吧,今儿一早便成这样了,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大家都说她死了,她爹要拿薄棺草草埋了她,说是横死的姑娘不吉利。”
    王婆子哽咽,“我舍不得啊,我养大的姑娘啊,怎么可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元伯扶住王婆子:“阿婆莫慌,咱们让顾昭先瞧,慧心身子还是软的,说不定没事。”
    王婆子打起精神:“是是,顾昭快看看,我不说话了。”
    ……
    顾昭坐在床榻旁握住王慧心的手,确实冰冷没有脉搏。
    她闭上眼睛凝神去瞧,这一瞧便发现了不妥。
    只见王慧心的魂魄被一层大网缠住了,她分明还活着,脉搏呼吸等生机却被这毛羽状的网堵塞缠绕住。
    那毛羽正要侵蚀化去她的皮囊。
    她周身有一股生机之炁暂时护着,然而那毛羽状的大网却似鹅毛的大雪细密不绝,它正一点点的侵蚀那薄薄的生机……
    王慧心的鼻头处已经有些被化去了。
    只等那生机之炁被磨平,它顿时能够如蛇吞食,一下化去那面皮。
    顾昭睁开眼,震惊了。
    “这是.....”在剥皮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