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8 安心 谁赞成,谁反对?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祝缨的目光没有钉在母亲的身上,深深看一眼母亲,她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头人、士绅、平民,密密地挤了一片,平民的衣服永远比“贵人”们的黯淡,便是红、绿等色,也不如别人身上的红绿耀眼。一大片黯淡之中,两小团的光鲜就惹人眼了。苏鸣鸾等头人都到了与张仙姑在一起,与他们略有一些距离的,是几个官员模样的人。

    苏喆站在祝缨身边,高兴地大喊:“阿妈!”对着苏鸣鸾挥手,一脸的笑意。

    祝缨道:“戒备起来。”

    她的眼睛毒,看得出无论是苏鸣鸾还是那个知府,他们的周围都有一些看起来精壮的人物,神情警惕。

    这符合她的预料,想入梧州,必经吉远府,吉远府是朝廷的。

    胡师姐的手摸到了腰间的囊袋上。

    那一边,吉远府的官员也紧张得要命!十年过去了,吉远府的官员已经换了一批,新上任的知府与司马等人暗暗叫苦。

    知府问司马:“那位,在哪里?是哪个?”

    司马苦笑道:“府君忘了,我也不曾见过那位。”他招来一个衙役:“你是府中老人,看看,哪位是……那位大人。”

    衙役十分为难,眼神带一点点的不情愿,道:“就是中间那一位。”

    “啊?”知府吃了一惊,“不是说,是女子么?怎么还是男装?”

    女人当然能穿男装,这事儿天下各处都有,别的地方,女孩子会被说,在梧州,别人说都懒得说。可是祝缨,她不自曝身份的么?你都自曝了,还是老样子,你曝个什么劲儿?不是多此一举,给大家找麻烦么?

    这边嘀咕,那边林风粗声粗气地问:“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知府忙说:“我因未曾识得真人面,故而发问。”

    林风大大咧咧地说:“义父当然是在正中间的那个啦!”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

    知府道:“多谢告知。”故作镇定地扭脸去看祝缨。

    她的道袍已经换下了,身上这套是从旧衣里拣了套浅蓝的外袍,蹀躞带,佩刀,头上挽了一只金冠。与之前所有的装束没有大差别。女装,郑家的箱子里倒是准备了几套,从衣服到首饰都给佩全了,祁娘子路上也想给她置办一些不累赘的日常衣服,也被她拒绝了。

    穿这一身是有好处的,她一露面,对面就欢呼了起来。有嗓门儿大的,喊了一声:“祝大人!”

    见此情状,祝缨心中警惕,分了一只眼睛瞟着官军,这才挥手向对面致意。

    胡师姐道:“您只管往前走,我跟着。”

    祝缨对她一笑,下了马,快步奔向张仙姑。

    “娘。”她说。

    张仙姑抽着鼻子:“哎!”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对笑着,花姐道:“回来就好,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她松开手,祝缨很自然地上前接住了张仙姑的胳膊。

    张仙姑道:“走,咱们回家。”

    “好。”

    祝缨口上答应着,却不急着走,隔着张仙姑对苏鸣鸾点了点头。苏鸣鸾早经过一番冲击,接受了“义父”是女人还要回来了的事实,两人见面了,又是新的一轮刺激。路丹青回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她,她也是最快做出决定支持祝缨做梧州刺史、并且尽力说服其他人的。

    活人站到面前,苏鸣鸾觉得,自己还是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直到苏喆大声叫了一声:“娘!”

    花姐的一句:“这些都是青君带出来的兵,她在路上等咱们。干爹腿疼在家里休息,小江和侯五在家陪他。”

    苏鸣鸾马上答道:“我们这些人也都跟来接您回家。”

    赵苏、金羽等人也与亲人团聚,赵苏提起儿子对父母说:“就是他了。”

    祝缨又逐一与头人们点头致意,他们的眼神都有点诧异,却又都不当面质询,面上也带着笑。不过这笑中又添了十年的光阴,略显模糊了一点。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童声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接着“嗷”一声,大概是因为太吵被打了。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我就只在庙里见过嘛……”

    祝缨面带微笑,又看着知府等人挤了过来,场面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的声音。

    知府一个长揖到底:“早就知道您的事迹,一直很想当面请教,只恨没有机会。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到府衙暂歇。”

    祝缨还了一礼,道:“徐府君。”

    “正是在下。”徐知府此时也端不起架子来,态度很是端正。

    祝缨道:“承蒙您的美意,不过,我离家十年,应该先回家拜见父亲才是。”

    “呃……”

    祝缨微笑着看着,徐知府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祝缨身上感受到的,祝缨很亲和,压力来自于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徐知府道:“如此,我就在府里等候您的大驾了,您什么时候得闲了,还请千万来看一看,看看这些百姓。”

    “好。”祝缨说。

    徐知府道:“请。”

    祝缨又不“请走”了,她向士绅、富商们团团一揖:“我回来了,十年不见,多有怠慢。发生了许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见父亲,再与诸位叙别情。”

    士绅、富商的心情也很复杂,梧州、吉安府对女人比别处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缨变成女人,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亏得消息从府衙泄漏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大家震惊过了,现在勉强能保持平静。

    虽不如百姓之热情,却也都想观望一下,毕竟,祝缨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们都来了,他们的封翁也可以说是祝缨给的,一个个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问道:“大人回来了,我们家那个小子呢?在外面别再给您惹下麻烦。”

    祝缨笑道:“能有什么麻烦?咱们都在这儿,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的底气。”

    这话虽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揽,却也能暂时安抚下这些士绅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欢迎祝缨了:“咱们都等着您呢。”

    祝缨道:“我也很想这儿。”

    寒暄几句,祝缨又对人群手,对围观她的普通百姓说:“等我回来看大伙儿啊!”

    口气之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百姓只要吃饭穿衣,并不关心什么“仕途”,他们只根据经验,知道祝缨出现,大家能过得好一些就够了。年长者抹泪,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围随着,看着祝缨一行人穿过吉安府,往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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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知府也不离开,一路送行。

    祝缨笑问:“府中无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护送您安全进山呐。”

    祝缨道:“那就来呀,换我招待你,庞司马?一同?”

    庞司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么?”

    祝缨忍不住笑了:“对。你们两个,还是留一个看家的好。没监视我,会被斥责,不办好公务就不会了?”

    “是是。”他们连声说,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着,庞司马回家。

    祝缨一行这才又继续前行。

    因徐知府还跟着,祝缨不便多言,只对山雀岳父等人说:“到我那儿吧,我请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儿好好聊一聊。”

    山雀岳父豪气地一挥手:“那我就不客气啦!”祝缨是女人,瞒着大伙儿,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对付,他就要帮帮场子。

    庞司马抓紧机会把徐知府拉到一边:“您真要进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说,“进什么进?地方官员不能擅离职守的!”

    庞司马道:“高啊!”

    一个月前他们就接到了快马急递过来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缨的踪迹,如果能够将祝缨的父母“请”下山来奉养,那是最好的。

    这个指令就差明着说在针对祝缨了。

    官员们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的不解,祝缨好好的,可谓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这是要做什么?

    用力瞅,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一点讯息——等等!她是个女的?!!!还从大理寺狱里离奇消失了?

    官员们一阵怕恐,想执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缨,哪一方他们都不敢得罪。论起来,梧州更近,危险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别业送了个请帖,请祝大与张仙姑下山赴宴,说是得了几样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说是老人家身体不好,不宜挪动。

    这样的拒绝让徐知府很开心,他火速写了公文递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静养,不宜挪动。请不动。至于山中,没有听到有关祝缨的消息。

    接着,他们又有些不安地等着下一个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来之前,徐知府却指到了一个让他想哭的消息——邸报上说,朝廷敕祝缨为“祝县”的县令了。祝县属梧州,祝缨成他邻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请祝缨见一面,别业里却说,长途回来,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见。

    徐知府也不敢强求,祝缨在大梧州这一片的声望无人能及,仿佛是个传说一般。徐知府虽然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反驳这种名声有一部分是他贡献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发衬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与庞司马早就商议过了,对祝缨,“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不是很看得惯本地一些风俗,但是也发现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宾地过。吉远府不算穷地方了,油水够,留着命攒点家产不好么?

    哪知前两天,山里的头人们集体出动了!每人带几十上百号的土兵,把徐知府吓了个半死,忙也让府里的衙役、白直之类准备起来。又埋怨朝廷——怎么不调点兵马帮忙呢?

    他自己去找当地的校尉,校尉却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没接到将令啊!”

    徐知府这一天,提心吊胆,直到祝缨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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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缨就过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复命了。

    谁料整个吉远府知道祝缨回来了,再没人问她是男是女之类,反正,看着人还是那个人就行了!好些人哭着跟着她往山里走,这一路就没办法走快。

    这还是在祝缨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缨这次是从阿苏县路过,因为听说苏鸣鸾的母亲病重,她要顺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经过福禄县。

    当天晚上,满天星子,祝缨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准备好了清风楼,当地酒宴也摆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缨住一晚。

    祝缨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着,他不住清风楼,却占了县衙,县令只好自己去住书房。倒霉的县令也是新来没两年,垂拱得紧。

    清风楼里,士绅父老同祝缨说着话,大家叙旧。祝缨还记得县中所有的士绅,还指着张翁说:“令郎现在京中,我来的时候他还很好。”

    话匣子说开了,士绅们也就敢说话了。开口的是顾同的爹,顾翁老迈,也是不宜挪动,于是由他作为代表过来。

    当爹的惦记儿子,又因在福禄县,与祝缨更加亲近,便问出了一个问题:“您……怎么就想着使这个法子回来了呢?先前咱们有眼无珠,竟不识您的真身。”

    祝缨随口胡扯:“我前头两个哥哥都死了,生下我来怕养不活,就假充男孩儿。”

    顾同他爹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然后突然醒悟,这不就是“生了儿子怕养不大,假充女孩儿”的变本么?

    不过,只有男充女养大的,怎么还有女充男这个说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么?你还敢充男孩儿?

    一旁许多人已经听明白了,看得祝缨的目光也多了一点同情。这个话题就此略过。

    祝缨对士绅们说:“以后,大家又能长久相处了。来日方长。你们的儿子们,仕途也还很长,你们且看就是了。我说过的话,都会应验。”

    良好的信誉让这些人的疑虑消掉了,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法,但是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有些人左看右看,从祝缨的身上也看不出娇羞之态,甚至怀疑她就是在开玩笑。

    不过,随便了。

    见祝缨吃完了饭,没有挽留的意思,大家也就识趣告退了。

    祝缨这才对苏鸣鸾等头人说:“咱们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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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风道:“我俩已经说明白了呀,对吧?”

    他问路丹青。

    路丹青道:“义父自有道理,咱们听就是了。”

    她也想跟着苏喆叫一声“姥”,却不时习惯性地叫“义父”。

    残肴撤去,换上新茶醒酒。山雀岳父大大咧咧地笑问:“那以后,咱们怎么称呼大人呢?”

    祝缨道:“朝廷已敕我为祝县的县令了。”

    苏喆看向林风,林风也急了,道:“阿爸,咱们说好的,共同推举义父做刺史!你们都答应的!你不是也说,艺甘他们总来闹事,打得很麻烦,要是有义父领着大家就好了么?”

    郎睿上去把这个破舅舅给扔到了一边:“舅,让长辈们说。”

    郎锟铻道:“义父……呃……”

    “你说。”

    “我是信得过义父的,这些年,义父不在梧州,也远远护着咱们。”

    路果道:“你们好啰嗦!大人,这两个小东西来说,咱们听了,但不真切,咱们要大人来说才好。”路丹青是他女儿,他也就摆了一点架子。而且,他嫌山雀家的儿子傻,要听个真切的。

    祝缨道:“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家里的信我都看了,我早说过,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向来不愿意看到大家伙儿争斗流血,可是,如果别人挑衅,杀伤了咱们的人,仇结下了,对方又不肯改,也就只好动手。

    我进山,借过他的地方,他对我有恩。这样,我再给艺甘家一次机会,他要答应,就也是咱们梧州的人。如果不答应,再动手不迟。”

    山雀岳父问道:“您与朝廷,怎么相处?”

    祝缨微笑道:“我如今,也是头人了。”

    山雀岳父道:“好!打下的地方,怎么处置?”

    祝缨道:“照索宁办。”

    喜金忙说:“阿苏家已经分得了索宁的地方!这次也轮到咱们了吧?”

    祝缨道:“都会有份的。有人能得到官职,有人能得到土地,有人能得到机会,有人能得到财帛。如果艺甘家同意与咱们好好过活,地虽没有了,我也别有安排。我只欠艺甘家一份人情,可不欠别人的。”

    苏鸣鸾第一个表态:“请您做咱们梧州的刺史吧!谁赞成,谁反对?现在说!我奏本写好了,赞成的就来按手印!”

    路果道:“我赞成!”

    山雀岳父道:“算我一个!”

    郎锟铻、喜金甥舅俩同时也表示出了赞同。

    苏鸣鸾拿出了写好的奏本,道:“来!”

    奏本打完手印画完押,苏鸣鸾道:“听说朝廷的使者就要到了,等他一到,咱们这份奏本就送上京去!”

    大家都说好。

    苏鸣鸾顿了一下,又语气诚恳地问:“以前叫您义父,现在,您还愿意认我吗?”

    祝缨点了点头,道:“当然。我年幼的时候不好养活,我的母亲才把我当成男孩儿教导。不管我是什么人,我与大家相处,答应过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我答应过你阿爸,就一定会照顾你。绝不相负。”

    苏鸣鸾收好奏本,端端正正给祝缨拜了下去,也叫了一声:“姥。”

    山雀岳父等人年老,头发都白了,叫了一声:“小妹。”

    郎锟铻与苏鸣鸾一样,又叫来郎睿:“你也重新认真拜过,都是自家人了!”

    一番认亲,终于结束,夜也深了,祝缨道:“今夜值夜是谁?”又分派了守卫。

    最后才说:“明天还要赶路,都休息吧。详情,到了我家咱们再聊。我必为大家一一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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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祝缨可以睡觉了。

    她步入卧房,两个人从床边站了起来!

    “娘,大姐?”

    张仙姑和花姐揉着眼睛,张仙姑道:“哎哟,受苦喽!快,先睡,人都回来了,咱不急着说话。水……”

    花姐走过去试了试,道:“还温着,你先洗脸,我讨热水去。”

    祝缨飞快洗了脸,张仙姑拉她到床上坐着,弯腰给她脱靴子。祝缨两只脚对着蛄蛹,嗖嗖两下把靴子踢掉,弯腰嗖嗖又扯了两下,袜子也扯了下来,抬头对着张仙姑一笑。

    张仙姑嗔道:“又作怪了!”

    热水很快担来,祝缨泡脚,也不催她俩去睡觉,回头看了看床,说:“睡得开咱们仨。”

    张仙姑靠在女儿肩膀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可算安心了。”

    祝缨道:“我也安心了。”

    她们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没有说,默默洗漱完,祝缨将二人往内一推,自己睡在了最外面。花姐想让她睡中间,自己睡外面。祝缨道:“我睡惯外面的。”

    花姐不疑有它,坐在床上看向张仙姑,看她们俩怎么睡。

    张仙姑道:“你睡里面去。”

    花姐心道:她们娘儿俩十年没见,这是想了。

    默默地躺到了最里面,看张仙姑时,果见她抱住了祝缨。花姐一笑。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睡着了。

    祝缨往张仙姑手臂上蹭了蹭,张仙姑口中发酸,忙也闭了眼睛,怕自己哭出来:儿大避母,她有十年没能和亲生女儿睡一张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