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72明白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苏喆在山城可谓轻车熟路,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祝缨多半在府里,因此直接进府求见。刺史府至今还有她的住房,门上的人都向她打招呼:“小妹, 怎么突然就来了?”

    苏喆也点头致意,道:“想姥了,她在府里吗?”

    “在的, 我去通报一声。”

    苏喆向前跨了一步又收回了脚:“好。”

    又有几个人从外面向府里来,苏喆扭头看过去, 与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对上了眼, 那人露出一点惊喜来:“小妹!”

    这姑娘名叫苏蔺, 是之前阿苏县送来考试而考中的, 如今正在江舟那里帮忙。山城秩序较好, 她比较清闲, 遇着祝缨要调人手做些抄写文字,江舟就把她给派了过来。苏喆有许多的话想要问她, 一对上苏蔺那双好奇的眼睛,就把据有的话都咽下了。

    苏蔺对小伙伴说了一句:“你们先进去吧,我随后就来。”

    苏喆还道她有什么话要嘱咐, 正要压低了声音, 却听苏蔺也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说一声,是家里有什么事了吗?”

    苏喆问道:“我有些心神不宁的,就想来见一见姥, 府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也没什么事呀。”

    “路上见着很多人很忙。”

    “春耕嘛,我被调过来也是帮忙干这个的。”

    “不是打仗吗?”

    “打仗?是打呀, 不过……应该应付得来,”苏蔺说,“不算大事。”

    “丹青呢?”

    “她出征了呀。”

    苏喆语塞。出征?路丹青之前领的什么任务不清楚吗?路丹青是练兵的, 现在练兵的都带兵走了,还不算大事?

    此时,去通报的人也回来:“大人请您去书房呢。”

    苏蔺道:“你有事,快去吧,我要去当差去了,晚上我再找你玩。”

    苏喆只得去见祝缨,越近书房她的步速越慢,到了书房门口正好停下了脚步。祝青叶看到了她,说一声:“小妹来了。”

    祝缨放下笔,对苏喆招招手:“来。”

    苏喆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在案前站定。祝缨道:“有心事?”

    苏喆深吸一口气:“是。”

    “坐下来慢慢说。”

    苏喆没有动,祝缨还是一如既往在坐在那里,平和、宽容,好像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激起她一丝不理智的反应,以往,在这样的人身边,感觉是极安全、极放心的。

    如今,苏喆的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无力感,这种无力的感觉迅速地弥散到了全身,她张张口,又觉得好像自己说什么都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哪怕生气,对方也只会继续宽容地笑笑,包容她的坏脾气,直到她气不动了安静下来。

    对着空气挥拳头一样。

    没滋没味。

    苏喆想,当初在京城,站在祝缨对面的人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凭你有千般的心思,对面不动如山,什么都知道,出什么招都能接住、化解,不反手抽回来是她不与你计较。她不说,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谋划什么,然而有时候她又会与一些其他的人有来有回、谈笑风生,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苏喆不说话,祝缨也不催促,等着苏喆的呼吸舒缓。

    苏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像是很长又像是很短,祝青叶看着她已经有点担心了——苏喆的身体以很小的幅度前后摇晃着,祝青叶知道,这是人长时间站立之后必然会有的反应。

    苏喆却又想明白了:我又不要站她对面!我干站她对面呢?!我来干嘛来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等祝缨再问,就开口说:“突然想您了。”

    祝缨笑笑:“是有一阵儿没见啦,春耕都忙,家里怎么样了?”

    “也是忙,不过事情没有您这儿的多,也快忙完了,”苏喆恢复了从容,“姥,我路上见着些人来回忙碌,是……打仗了?”

    “边境上一直不太平,这山里也没有长久的太平过,你来我往而已。”

    苏喆心中主意定了,话也敢说,直言道:“我看这次不比以前。”

    祝缨笑道:“确实,一年二年的总被骚扰,正经日子也不让人过好,烦得很,趁这机会,将他们赶得远远的,咱们才好认真过日子。”

    苏喆认真地说:“那需要很多的兵马和粮草。艺甘家与我舅公他们都是花帕,花帕一向羸弱,可是他们与一些家族联姻,西卡、尤其是吉玛族中有大寨,恐怕不会如之前进兵那么顺利。”

    祝缨点了点头:“我有准备。”

    苏喆下了个决心,道:“姥,我来不见丹青,是她是也出征了吧?我也想去。以往在北地、在西陲,总恨没机会,回来之后也只有与艺甘家那一战,也不过瘾。我以后是要做头你人的,不能畏事,我愿意带着家里的兵马与您一同对敌。”

    祝缨却拒绝了她的要求:“眼下还应付得来。眼下时候不对,各家都要忙春耕呢,不要分神。”

    苏喆更明白了,祝缨是不愿意再过多的分出利益了。梧州如今的态势,苏喆也是明白的,祝缨这个刺史,手上握有的东西并不多,政令不能约束各县。在这个前提下,祝缨只要自己能应付得来的事、独自吞并的敌人,就不会再招呼各县一起动手,然后还要再助长各县的实力。

    而且,至少路果、喜金家是真的不能打。谁打猎也不想带个射不准还要惊走猎物,最后还要分肉吃的蠢伙伴。

    刚才那种难受的感觉,看来并不只是自己立场的问题,是祝缨与五县也有些疏远了。

    苏喆心中有难过,也有些想责问,委屈的情绪顶了上来,想张口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要说恩义,祝缨以往委实没有亏待过他们。但是之前合作得好好的,突然就不一起玩了,还是很委屈。

    苏喆却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哪怕不带别人,自己也不能被抛下吧?林风也没瞧见在府里,沿途也不曾见,凭什么他能跟着呢?

    苏喆仍不放弃地说:“姥,我愿意出力,阿妈和我也需要再多一两个寨子安置舅舅们。我愿意凭力气挣这一份。”

    “你阿妈还在操心你舅舅?”

    “您的城池是新建,平地起楼,随着心意规划。阿妈和我接手的是旧房子,改建还要不伤着旧梁柱,种种麻烦不敢直言。舅舅们老资历,哥哥们也不大顶用,阿妈很是头疼。”苏喆说的“哥哥”都是舅家表哥。

    祝缨道:“他们要是英明神武了,你阿妈才更要头疼。”

    苏喆承认了:“我与阿妈,血脉亲人之中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顶多加上以后我自己生的孩子。”

    “土地一共就这么多,你也要、他也要,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你舅舅们的孙子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都要安排?兼并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问题,祝缨在二十年前曾与王云鹤等人因为福禄县、梧州经商的事情讨论过。祝缨当时给的理由并非出于搪塞,而是认真思考过的。结论是,得给没了土地的普通人一条活路,不然就等着人掀桌吧。

    到了现在,她更有一种想法:接下来,连土地也是不想只“分封”给少数的一些人。对这些人,可以给钱、给粮,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土地、人口是有“出息”的,是“根本”,是能生出钱来的东西,不能给。

    苏喆道:“我们也想过,您既然开了科考,让他们选官,可他们能选上的没几个。”

    祝缨道:“不忍心?”

    苏喆张了张口,她倒不是不忍心,而是:“大舅舅也有寨子,他说不能不管的,要与阿妈一同分担。阿公阿婆已经过世了,阿妈说,至亲没几个了……”

    祝缨道:“你不能让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想着改弦易张,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歇息。你阿妈那里,我会给她去信的。”

    “是。”苏喆小心地告辞了。

    出门就遇到赵苏挟着一叠公文过来,苏喆急急地叫了一声:“舅。”

    赵苏道:“机灵鬼,又闻着味儿了?”

    苏喆苦笑道:“越闻越饿。”

    赵苏道:“怎么想不明白呢?鱼与熊掌,什么时候能够兼得了?既要又要,你拿得住?要么,走老路,别眼馋其他的。羁縻本就是各自为战,除非生死大事,姥以后做什么,不是非得带上几个祖宗。

    要么走新路,得到更多的机会,当然也得失去一些以前稳有的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得听刺史府的,兴许还得交出阿苏县的治理之权。以祝缨的作风,可能不会收回阿苏县,而是任命苏喆母女继续做县令,即在人事任命上设卡拿捏。接下来必然是逐步的收权,这个过程可能快也可能慢。

    此外一个很大的担忧就是,祝缨的继承人问题。祝缨可以做到公平、公道,下一个人会不会好大喜功?上来就要把所有权柄收回?那到时候她们母女就血本无归了!

    但是现在,这事儿不由她做主。

    苏喆道:“我明白的。”

    赵苏知道她的难处,说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就转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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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已经听到他们在门口低语,说的什么没听清,但能够猜个几分。

    她说:“帮我约一下小妹吧,有些事儿,我也得跟她聊聊了。”

    “好,”赵苏说,“制钱范的匠人,寻着好的了。”

    “怎么说?”

    “帮着造□□,被拿了,因不是主谋,故而只被流放了三千里,就放到了福禄县。”

    懂了,当年她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少在流放犯里找人才。

    祝缨道:“养着他!先不要动!等到铜矿到手,再说。”

    赵苏道:“是。姥,小妹一向聪明,您要约见她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将一些猜测告诉了其他几家。那几家虽然也有蠢人,也确实有势力。我的私心,小妹与咱们一路最好,不能的话,还请您保全她。她一向识时务,只要第一战咱们打赢了,能再设两县,势力就能勉强抗衡其他几县。到时候挟大胜之势、人口众多、地域广阔,他们便是有些小心思也都自然而然地熄了。”

    祝缨也是这么想的,暗中扩展势力,又岂是为了从朝廷威压之下求活呢?即使朝廷不管,她为了保障自身的安全,也要让自己的势力与“刺史”相匹配的。

    “约她吧。”

    赵苏不及回答,项渔却捏着一封信,亲自跑了过来:“姥!出事了!”

    赵苏道:“什么样子?慌里慌张的!”不会是战报,因为这事儿不经项渔的手,只要不是战场的坏消息,赵苏就不认为值得这样慌张。

    项渔深吸了一口气,对祝缨道:“他们在京城,闯祸了!”

    那还真可能是件大事,赵苏道:“他们是谁?什么祸?”

    项渔将信往祝缨案头一放,抬起袖子边擦汗边说:“他们要挟吏部侍郎……”

    去年末,梧州往京城输送贡赋的时候,祝缨顺便给了南士们一点权贵的不法证据以便他们自保。这些东西,现在不用,过个几年十几年,当事人死了也就没用了。祝缨给得并不心疼。

    拿到的人一面心中感激,一面觉得也不能总是这样劳动祝缨——隔着三千里,也太麻烦了。不如好好用一用这些东西,最好自己能够借此升职。我升上去了,不就能够少劳动她了么?

    不想现任的吏部侍郎却是个硬骨头,直接掀了桌!先跟陈萌一通哭诉,再自己跑到大理二寺狱里呆着去了!事情一闹大,就不好收场了。政事堂快刀斩乱麻,先把吏部侍郎贬出京做刺史,接着,将顾同等人也罢职了!

    现在祝缨面前就是这一封哭爹喊娘的求救信。

    赵苏骂道:“废物!”

    祝缨道:“要出事啊——送信的人呢?”

    项渔道:“正在府外哭着呢。”

    “连信原样送走,不要再理会了!”

    “是。”项渔把信又接了回信,捏着信跑了。

    赵苏道:“偏偏在这个时候!姥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祝缨道:“先不管了,留意邸报,看看还有什么后续,隔着三千里,什么都慢俩月,与其为了他们焦躁,不如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好。约小妹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