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8章 完結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548章 完結
    祝纓硬讓笑容在臉上多挂了一下,瞥了劉昆一眼,低頭繼續看信。
    信已經在盡力說明情況了。
    劉遨一直管着安南的學校以及部分的铨選,她深感祝纓知遇之恩從不懈怠。以為制度草創,必要堅持原則,事情如果從一開始就走了樣,接下來必然是做不好的。因此鐵面無私,尤其是铨選,不達标者必黜落。
    而外五縣也遇到了一個非常常見的問題——資源有限,子孫繁衍之後并不能保證每個後代都過得很好。以往沒別的辦法,要麽與外人争鬥,争到就是賺到,敗了就認栽,要麽自己人争鬥,要麽就是旁枝一代不如一代。
    現在不一樣了,背後有了整個安南,他們便想如蘇晟、阿撲等人一般,自家寨子盛不下了,到整個安南繼續做人上人。
    且安南比寨子大得多,更威風。且蘇晟等人不也同樣是旁系出身?他們能做得,為何別人做不得?他們之前已經占了太多的便宜了,輪也該輪到自己了。更有一個蘇喆,家裏有寨子要繼承,還要把手伸到幕府裏來搶吃的,尤其可惡。她就不該在寨子外再有東西。
    外五縣的人想直接做官那是不行的,得經過選授。大部分人選授又不合格,被劉遨攔在了做官的門外。請托也不行,劉遨總是不同意。最可恨是,自打劉遨來了,考試都比以前難了好多。
    又有一些山外來客,居然也能得中。蘇喆、路丹青、林風等等這些人,可沒經過考試就做了官吧?怎麽姥在的時候,就能帶着大夥兒發家,姥一走,你們就開始欺負我們了?
    ——這些道理,都是外五縣不少人到幕府試圖找祝青君說理的時候講的。
    祝青君當然也是不聽這些的。
    不滿日益累積,氣憤的人們有了一個想法——殺了她,沒了她,不就沒有阻礙了嗎?把這狗屁不通的什麽選、什麽考試廢了,只不過畏于祝青君掌管安南手段也不輕。巧了,這回祝青君生孩子,她沒功夫管了,等她休養好,人都死了,又能怎樣?
    于是一場刺殺就出現了。
    他們本就是外五縣的頭人家出身,到幕府并不會引起懷疑。劉遨外出時有祝纓給的護衛,在幕府內、離幕府比較近的地方她也不愛多帶人,前呼後擁的既輕狂又不方便。
    幾樣疊在一起,刺殺便發生了,虧得劉遨的出身養成的一個習慣是不落單,身邊總有人陪。當時,朱妍還在向她請教學問,胡師姐與兩個徒弟也在,劉遨的一個侍女也在。一場混亂之後,胡師姐身死,徒弟受傷,劉遨受傷,朱妍擋在劉遨面前,也受了重傷。
    打鬥聲引來了衆人,幕府的護衛分辨清了情況,拔刀來戰。這群人殺紅了眼,見人就砍,蘇喆随後趕到,大怒,下令擒拿,不束手就擒的就地格殺。
    蘇喆也是個讨厭鬼!本來沒打算殺她的,但是到了這個地步,鮮血迷了眼,刺客又往蘇喆殺過來。蘇喆向來不慣着別人,命令直接變成了:“殺!”
    他們這才知道怕,死了幾個之後,開始逃,逃亡的時候順手給了擦肩而過的山紅鳳一刀!路丹青路過,看到了自己的侄子,喝令他老實。侄子朝她甩了一刀,還罵她:“忘恩負義,拿家裏的兵争自己的官。”詛咒她去死。
    路丹青沒受傷,但氣個半死。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先看山紅鳳。
    現在已經拿了兩個活口,其他的身份也辨認完了。也不費事,比如蘇喆就一眼認出了自家親戚。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個樣子,幕府那邊急着遞消息過來,是怕萬一走漏了消息,流言傳到京城,祝纓不知內情會着急。後續情報都會第一時間報過來的。
    祝纓一直在看信,這不是她日常的速度,而且到最後笑容也淡去了。劉昆忙問:“怎麽了?”
    劉昆是有見識的,才生了孩子,産婦是虛弱的,能讓祝纓不言語,難道是祝青君?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別的。那安南的情況?用心教養了幾十年的繼承人出事,這可是件大事故!祝纓年紀不小了,祝彤還算嫩,中間斷層是很要命的。
    祝纓道:“這些孩子,稀裏糊塗的,我寫個條子,現在發回去。”
    她寫的條子很簡單:一、你們做了什麽應對?穩定了局勢沒有?二、把詳情給我說明白了。
    很快,又有一封信送了過來,是祝青君的手書:劉遨在養傷,很好。胡師姐入土為安,傷者在養傷。她與蘇喆等商議,捉拿兇手。
    翻過一頁,下一頁的內容讓祝纓挑了挑眉。祝青君本意是要查清有無其他人牽連,但是林戈、蘇喆、蘇晟等人連同趙蘇,在去外五縣辦案的時候帶兵血洗了三個半縣。
    塔朗縣倒是安然無恙,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參與刺殺,阿蘇縣算半個,另半個是蘇飛虎的後人參與了,差點殺了山紅鳳,蘇晟新仇舊恨一起算了。林戈的仇就更深了。
    祝纓召來祝青雪:“出事了。聯絡晴天,她怎麽沒有消息來?”
    祝青雪看完訊息,也吃了一驚:“我竟不知道。”
    “要快!無論她們怎麽封鎖,一旦消息不通,聰明人就知道出事了,必有流言傳出!我們如今孤軍在外,家裏要是有了變故,就成了斷線的風筝。這裏恨我的人可不少!”
    祝青雪道:“我就去!”
    祝纓面上裝作無事,依舊與楊太後、岳妙君去逗小皇帝。
    小孩子長得飛快,岳妙君與楊太後看得還嚴些,祝纓則只要他功課做得差不多,就不讓拘着他随他玩。
    今天,他又瘋跑了起來,岳妙君和楊太後又要攔,祝纓在一旁拍手笑着,絲毫看不出來老巢有事的樣子。
    直到回到府裏,祝晴天的情報傳了來。頭一天才發出的詢問,今天就回了,顯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早幾天已經發出的。
    祝纓又拆了信,看到劉遨正在康複的消息,才松了一口氣。祝晴天寫得更說細,連“林戈先串通蘇晟,兩人再去找的蘇喆”的細節都打探到了。祝青君也還好,她還坐鎮幕府,月子是坐滿了的,并沒有親自去梧州。
    也因如此,讓林戈等人才有了操作的空間,他們還串通了金羽。名義上,是派的金羽與路丹青帶隊去抓人。祝青君是考慮到了林戈的仇、蘇喆的陰、蘇晟妻子新傷的,萬沒想到,他們卻有了默契。
    郎睿與蘇鳴鸾當了內應,截斷了三個半縣出逃的路。不過也算不得滅門,畢竟蘇家有蘇喆、蘇晟,路家有路丹青,金家有金羽,他們都還在。
    趙蘇加入其中并非全因蘇喆的勸說等等,而是金羽、路丹青帶人到梧州的時候,因駐紮在州城,連人帶城都被圍了。趙蘇做這梧州刺史,名義上管着七個縣,實際上五個不歸他管。有這機會,他自己都要先跳出來,根本不需要別人游說。他直接給人扣了個“圍攻州府”的帽子,幫着林戈等人出謀劃策去了。
    外五縣雖然看起來不如祝縣等地,但是從來沒有受過虧,雖然也有頭人,卻與之前被摧枯拉朽掉的那些完全不同,他們寨子裏的土兵也有盔有甲,也受過一些訓練。這一場仗打下來,梧州元氣大傷——有一多半的地方成了戰場。連帶的,梧州商路斷絕。
    趙蘇摻和了,祝纓就知道這件事不會有反轉了,場面慘,也得是慘勝,她将信給了劉昆。
    劉昆看完大驚失色:“這!這是新舊不相容啊!相公,雖然舊人勢力不如新,只怕起動蕩。而且,這受傷,我是說,副使恐怕也要落下病根,這……”
    祝纓道:“我是時候回家啦。”
    劉昆道:“不不不,這些年,安南人早就知道以後應該是什麽樣的,我們私下都說,再過些年,也是該改土歸流,梧州也該成為正州了。您與外五縣有約,如今是他們動手,不是您,不是您背約。您要回去,向着哪一方呢?等塵埃落定,回去才妥。”
    劉昆的心裏,祝纓絕不能做惡人,她是完美的,就應該完美到最後。
    祝纓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有什麽事我來了結,她們才能輕裝上陣。”
    劉昆道:“可是,只有她們自己了結,才算是真正立起來了。應該讓副使去了結。”
    “你說的是,可我還是要回去。”
    “诶?為什麽?”
    “如果她沒了結好呢?那我就是被人抄了老巢了。安南幹系許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可以不插手,但不能不到場。
    我帶着你們出來,就要把你們好好地再帶回去,這三千鐵甲要能安全地回去。尤其是阿彤,她見識得夠多的了,離家太久,家裏人都要不認識她了。”
    “可是如此一來,此間的大好局勢?”
    祝纓笑笑:“大好?真的?”
    “這、這,總是有起色的,如果您一走,這可就……”
    “什麽事也都不是只靠我一個人的,”祝纓耐心地說,“京城離安南還是太遠了,咱們消息不暢,沒辦法馬上應對。青君現在不能太操勞,其他人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安南是根本,如果安南不穩,這裏的事是推行不下去的。梧州又靠近吉遠,情況更複雜。我得回去鎮一鎮,四周才不敢亂動。”
    劉昆心頭一沉:“是。我這就去準備,那這府裏?朝廷?”
    “我來安排。”
    “是。”
    ……——
    祝纓先去見岳妙君。
    岳妙君近來也忙,見祝纓來找她,笑問:“大忙人,有何事?”
    祝纓道:“我打算休致。”
    “诶?怎麽……”
    祝纓笑道:“太後看禁軍的眼神兒比看先帝還殷切。”
    “不……這……太後心中極敬重你。”
    祝纓道:“壽極則辱,為官的生涯也是這般。我要再拖下去,變成一個不肯放權的老糊塗就要受辱了。既然要放權,再留在這裏就沒意思了。我好久沒有掃墓了,昨天夢到我娘,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
    岳妙君神色黯然,祝纓卻很輕松:“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太後這樣很好,如果她一直逆來順受,我才要哭呢!好好幫她,讓她堅持下來。我才能走得安心。”
    “這就走了呀?”
    祝纓道:“該教的我都教了,該演示的我都演示了一遍。後人如何是後人的事,與我無幹了。我去見太後,後面的事,就交給你們了。府裏的這些孩子,都留給你們了。”
    “我陪你!”
    兩人一同到了宮中,太後依舊熱情:“快來,才做好的點心。”
    祝纓吃得很正常,岳妙君卻食難下咽。太後問道:“夫人這是怎麽了?”
    祝纓道:“我打算調祝彤帶兵回去,娘娘看,想讓誰接替她?”
    “走、走、走?我?”這是讓她安排自己人了?驚喜來得有點突然,太後一時沒接上話。即使貴為太後,她在祝纓面前總是擺不起架子來。
    祝纓點點頭:“土兵離家這些年,再不回去就該嘩變了。不能讓他們在京城鬧起來,趕緊打發回家種地吧。”
    太後的口氣非常遺憾:“那她走了,這宮裏?”
    “看娘娘的意思呀,娘娘想要什麽人?我說過的,會把禁軍交到娘娘手上,這只是一個開始。”
    太後心頭一喜,繼而一驚:“您今天的話不對勁兒,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祝纓道:“先做些安排,讓娘娘先适應,就像咱們之前做的一樣。總不能事到臨頭再想,那樣沒有能夠做成事的。娘娘,凡事要想在前面。”
    “是。您說的是。可是現在?宮裏使女兵更好。一時到哪裏去尋?”
    祝纓道:“宮女不是女人嗎?學、練。哪有那麽嬌氣的?都是征發來的,只要你想用,怎麽用,在你。”
    太後道:“那,能不能讓祝彤晚些走,等宮女練出來了再說?”
    “沒用的,沒有上過陣、殺過人,練多久都沒用。得殺過敵人,經歷敵人殺死過自己的同伴,身上才會有殺氣。那得有仗讓她們打,她們中也要死掉許多人,剩下的才能有點樣子。禁軍現在的樣子,夠用了。”
    太後扼腕!
    祝纓先調祝彤回安南,自己又陸續将宮中防衛安排,連林風也給抽了出來。祝彤領兵南下,是以輪換的名義,因此一路軍需給都有保證。
    祝彤抵到鐵索橋時,祝晴天的又一份情報,連同祝青君的手書也到了:蘇鳴鸾、郎锟铻主動請求改土歸流。
    幕府正在安排此事。
    祝纓這才開始将府中的官員另行升遷,男子好辦,哪裏都做得,将他們一一調走時,外界還在猜測,很是懷疑她是不是又要騰籠換鳥,再選一批女子為官。這讓不少人的臉上都帶出了焦慮的神情來,只是不敢問到她的面上。一些人腹诽:您再擡舉她們,也要看看您的壽數……
    女官的去處确實非常少,也須憂慮失去祝纓庇護之後的生活。她們之中,也有在家中被說:“待祝相公老去了,看你怎麽辦?”
    這些風言風語祝纓一直都知道,對此,她只做了一件事——給女官們找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庇護者,再護持個三十年。
    祝纓親自帶女官們入宮去見了楊太後:“會維護您名譽的官員,我也準備好了。”
    楊太後面帶輕笑,誇贊道:“都是能幹的女子啊!”命人帶去一旁設宴,自己卻對祝纓使了眼色,然後起身。
    衆人以為她是去更衣,都不在意,祝纓也跟了過去。二人進入室內,楊太後便拉住祝纓的袖子:“相公,你這些日子又是安排禁軍,又是安排府裏的官員,是出了什麽事嗎?”
    “我要休致啦。”
    “啊?這怎麽使得?”楊太後心頭一慌,她是想要個禁軍,卻從來不曾想過要祝纓離開。這才哪到哪,沒到猜忌功臣的時候啊!更沒想攆人!
    祝纓道:“我想家了,該走了。娘娘也到了自己站出來的時候了,立威得自己來。該告訴娘娘的,我都已經說完了。”
    “可是……”
    “不是今天就走,還有些時日,您可以慢慢的來。”
    “我心裏慌得很。”
    祝纓笑道:“那是因為您還沒有自己走到前面,走出去就好了。您現在不會輕易地被人愚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好,我試試。”楊太後只被稍稍一勸,就幹脆地答應了。再拖下去,兒子就得直接掌權了,還有她甚麽事?這幾年她白學了?
    祝纓微笑,自此之後,她在朝上便不說話,由着楊太後施為。她自己卻将相府裏的財物都作了分配,提前分成數份。也有準備贈給仆人的,也有送給幾個丞相的,岳妙君、太後、皇帝等都有。
    最用心的是給了相府女官一人準備了一柄短刀。
    接着,她便與王叔亮等人分別透露了要休致的消息。如今天下初定,祝纓離開不算壞事。尤其沒有了她,女人們沒人撐腰,能安生些。然而王叔亮又是個正人君子,總覺得這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心中十分的不自在。
    他勸祝纓:“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怎麽就走了呢?且安南地處蠻荒,何如京城富足?到了你我這個年紀,也該生活得舒适些,才能有精力做事。”
    祝纓道:“你我身份,到了哪裏會缺衣少食?朝廷召我回來,為的就是收拾亂局,現在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王叔亮勸了一陣沒勸動,問道:“你走之後,誰可為相?”
    祝纓道:“你不是已經相中了一些年輕人麽?”
    王叔亮道:“為州牧、做九卿則可,做丞相,還差一絲。”
    祝纓道:“說實話?”
    “說實話。”
    “都差點兒。”你都看不的人,覺得我能看得上?
    王叔亮一聲嘆息:“還是不得休息麽?幾家父子相繼做丞相,未嘗不是國家的不幸啊。我是不如先父的。”
    祝纓道:“我看,會有的,只是現在還沒冒頭。黨争太傷根本了,你得容人緩一緩。就是眼前這些,維持還是行的。”
    “但願吧。”
    祝纓又連見數人,姚辰英、施季行、陳放等也都苦留她。都被她拒絕了,她現在睡覺都要留一只眼睛睜着南方。
    直到祝彤駐紮在鐵索橋邊的急報傳來,祝纓才遞上了休致的奏本,三辭三讓之後,啓程南下。
    楊太後帶着皇帝親自送行,問出了那個她也非常想知道的問題:“您離開之後,誰能做丞相呢?”
    祝纓道:“娘娘有問正式的官員?我都看不上。要問誰能幫一幫您治理國家,眼前的幾位丞相還是有公心的。
    如果朝政上又或旁的事情上還有猶豫不決的,不必非要着眼男人。岳夫人看世情看得明白,年輕的娘子們也各有特色,假以時日未必沒有成器者。
    娘娘,記住,要有延續,不能斷了線。否則,你前腳閉了眼,後腳連你的谥文都能被用來罵你。”
    楊太後輕吸一口氣。
    祝纓點了點頭,對她身後的岳妙君點了點頭。岳妙君一條帕子濕了一半兒,道:“好好的,怎麽說走就走了呢?太匆匆啊!”
    劉昆、冷漪等都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岳妙君哭得更厲害了。
    祝纓道:“只要天下還是我們的天下,也就不算分別。我們都在一個大一點房子裏,只不過互相看不見罷了。”
    “還能再見嗎?”
    “也許。”
    ……
    祝纓一路走得很快,她已經不能騎馬疾行,此次乘車,林風等人騎馬執刀護衛。祝纓一刻也不敢耽擱,從祝青君與祝晴天二人的情報并不完全吻合來看,要麽是幕府有些事被瞞了,要麽是祝青君“報喜不報憂”。
    無論如何,三個半縣被自己人清洗了一遍,都不是一件可以輕描淡寫的事情。
    十五天後,祝纓來到了鐵索橋邊,與祝彤會合。
    對岸,祝青君等人也得到消息來迎。
    祝纓下了車,祝彤扶着她走過了鐵索橋。橋頭上,祝青君為首,後面烏泱泱一大片人頭下拜相迎:“恭迎節帥回府!”
    祝纓慢慢走了過去,扶起了祝青君:“胖了點兒。月子坐得還行?白翎呢?怎麽不照顧着點兒?”
    祝青君又哭又笑:“您可算回來了!我、我、我們……”
    後面蘇喆等人跪了一地,他們自認沒有做錯什麽,然而一看到祝纓,卻又不由心虛。想起來外五縣是她保留下來的,更是把辯解的腹稿打了無數遍。
    “回家吧。”祝纓說。
    她沒有在這裏就開始訓斥蘇喆等人,這事兒也不是一句半句能夠說完的。林戈不好說,蘇喆趙蘇必有“木已成舟,總不能再劈了當柴燒”的盤算。人先殺了,反正搖不活。劉昆說得很明白了,安南的大勢,就是外五縣也要編戶為民。祝纓用的辦法是慢慢消化,他們則是下一劑猛藥。
    連祝纓都得說,他們看大勢是看對了。
    回到安南,祝纓才覺得放松了一點,祝青君上了她的車,輕手輕腳地給她蓋被。
    祝纓道:“不冷。”
    祝青君輕聲解釋:“是我的疏忽,只知道新舊之間必有一較量,沒想到這樣酷烈。他們還大戰了一番,血流成河,又有新仇。但是外五縣刺殺在先,是有罪。況且外五縣不依本鎮法典,照他們的舊俗,這樣的骨肉相争,也不算違法。所以,林戈她們複仇,算不得錯。林戈的父親當年,如果不是外逃,也不能算他有錯。”
    “唔,複仇不算,擅調兵馬呢?裏外串連呢?”
    “我……已經罰過他們了擅離職守了。若問擅調兵馬,這罪過可大可小。”
    “你罰的什麽?我看她們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回去好好過問一下!”
    “是。”
    “祝融呢?”
    “在、在家,她爹看着,安全的。”
    “朱妍?紅鳳?”
    “都活着,阿妍斷了一臂。”
    “唔,活着就好。”
    蘇喆等人老老實實跟着回到了幕府,一路走了三天,大氣也不敢出。
    回到幕府,又跪了一地,祝纓笑了:“就這?少給我裝蒜!自己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外五縣依舊俗?你們還是不是幕府的官員?幕府官員你依外五縣的法?怎麽?還想回外五縣稱王稱霸去?”
    “那也容不得他們在幕府裏沒有王法!”蘇喆說。
    祝纓道:“你還有理了?”
    劉遨慢悠悠地踱了出來,說:“雖然不多,但終歸是有一點的。普天之下,哪有法外之地?”
    苦主說話了,祝纓便不再發作:“好啦,一起吃個飯,有什麽事,睡醒了明天再說。”
    “是!”
    劉昆站在祝纓身邊,已經是淚眼汪汪了,劉遨的眼睛也閃着亮,與侄女對了一眼。祝纓對她招手:“過來我看看。”
    劉遨緩步上前:“相公,恭迎相公安全回府。”
    祝纓将她仔細看了,又問傷,是傷在背上,因此行動遲緩。劉遨道:“可惜了阿妍,她傷得比我重。”
    “都不能掉以輕心。來,咱們去那邊聊。”
    她們到了祝纓卧房,解開劉遨的衣服,看傷口處理得很好。劉遨道:“副使給治的,她們治利器傷很拿手。相公,您這回來得也對也不對。外五縣,依舊有些麻煩,郎家蘇家是自己要編戶的,您知道的,凡這樣的,都要給他們留些情面。其他幾家,子嗣未絕。頭人家有祖産……”
    所以祝纓回來給祝青君撐腰也是對的。
    至于說不對,就是從朝廷走有點可惜了。
    祝纓道:“你們說的我都知道,朝廷裏太後不會太安靜的。制度我已定下了。晴天。”
    祝晴天閃了出來:“在。”不用祝纓催問,她便将細節繼續補充。趁祝青君生育,真是個賤招,祝青君虧得底子好才沒被氣出個好歹來。外五縣派了官員接手,但是在清查土地、人口時又遇到了麻煩。
    一是之前他們的土地人口并不精确,也不讓幕府去管,底子就是獨立的。二是外五縣各有“功臣”,他們有祖産,這個編戶其實并沒有能夠嚴格推行下去。三是時間短,一下統計五縣,人手也不足,到現在只是開了個頭。
    祝纓道:“我知道了。去把青君叫來吧。”
    祝青君帶着一點奶香味兒到了書房,見面又要請罪。祝纓道:“你已經做得不錯啦。新舊之争,本來就是存在的。蘇喆、蘇晟、路丹青都是西征時的老人,林戈那丫頭也有些天賦,他叔叔留的人又聽她的,他們各自的老家,就算幕府想強行并吞也要思慮再三。”
    “偏我又耽擱了,不然,我親率部……”
    “西番也是要防的,”祝纓說,“還好,咱們的阿彤回來了。”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祝青君鼓起勇氣道:“那就,請借阿彤鐵甲,攜北上試煉的學生派到外五縣接手。”
    “你怎麽罰的小妹他們?”
    “降級,連同趙蘇一起削了戶數。我想,外五縣出身的,不讓他們回外五縣,調西邊各州及山外出身的,往梧州任職。趙刺史麽……趙刺史,趙霁回來,讓他去普安州,調蔣婉去梧州……”
    祝纓安靜地聽着,最後,笑道:“行。照你說的辦。把蘇晟他們叫過來,我來聊!”
    “是。”
    ……
    次日,祝纓與趙蘇等人一一聊過。
    趙蘇最識相,他與祝纓一打照面就說:“古人七十致休,我早過七十,也該頤養天年了。能在休致之前将梧州解決,我已經沒有遺憾了。梧州是興發之地,蘇、郎兩家一向看得清形勢,其餘三家不過是形勢所迫才留下的,不該再讓他們一直這樣下去。”
    “這些年,你在梧州經了不少難事。把你放在梧州,是因為這裏除了你,沒人能夠勝任。”祝纓說。
    “是,”趙蘇笑了,“我知道。您與我,不必說客套話。您回來,朝中事很遺憾,但于我家卻是好事。否則,不定還要怎麽折騰才能有結果。如今您回來了,一定會有一個安排的。”
    “趙霁,讓他去重華那裏幫忙。她有經驗、心思巧、接地氣,但是文理上差一些。正好與趙霁互補,趙霁也學一學好,沾點兒泥土氣才好。”
    “是。那朝廷以後?”
    “靜觀其變。安南出不出頭,是要看大勢的。”
    “是。”
    其他人就沒有這麽好命了,被祝纓一骨腦地叫到了面前。
    從蘇喆開始,每人挨了一頓罵。蘇喆也小小頂了句嘴:“他們恨毒了我呢!嫌我們多吃多占!我們那也是拿命在拼的!只看賊吃肉,沒看賊挨揍……”
    祝纓等她牢騷發完了,才說:“痛快了?林戈,有父仇,蘇晟,有妻仇,路丹青,侄子對她不敬,你呢?直接動你了嗎?就跳!該罰!”
    “你們結的是血仇!從現在開始,十年之內,你們不許踏足梧州,等他們忘了這一茬兒,不然,刺客就是為你們準備的了!我不想給你們辦喪事。”
    蘇晟道:“殺得差不多了。本來就……”
    祝纓道:“本來就不對付,他們看你們多吃多占,你們看他們好逸惡勞吃白食。”
    路丹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林戈的腦袋卻昂得很高:“姥,是我開的頭!我不後悔!”
    “我管你後不後悔!幹我屁事!我只管安南的事,你們該罰,外五縣的事絕不能獎勵你們興兵流血。五縣編戶,又是你們的祖産,是該補償。”祝纓說。
    只要外五縣順利編戶,就給各人把戶數再漲回去,然後再添一點。
    蘇喆等人叩首謝恩。
    祝纓道:“都起來吧!”
    蘇喆等人爬了起來,蘇喆蹭了過去,問道:“姥,那接下來?您還回去不?”
    祝纓道:“我得歇歇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咱們又能在一處了。”
    祝纓含笑道:“是啊。”
    她拍拍蘇喆的胳膊:“好了,又哭又笑的!都去把臉上收拾收拾吧!”
    “是。”
    大大小小的人都笑着跑去洗臉,又在幕府蹭飯。祝纓看着滿堂的晚飯,臉上帶着輕笑,對朱妍招了招手:“來,過來我這兒坐。”
    朱妍斷了一臂,吃飯也不是很方便,本來都是自己獨自吃的,祝纓回來了,這樣的場合她躲避不得,只好勉力吃一點。到了祝纓身邊,祝纓便很自然地給她布菜:“慢慢吃,咱不急,做事呀,越急越不得。”
    劉遨那邊有劉昆照顧,姑姪倆交流着京城的事情。劉遨輕聲說:“京城,真好……若早能有女科……”
    祝纓則在肚裏盤算,明天該給朝廷上表了,得趁自己還能說話,把身上的節度使卸給祝青君。滿屋裏,誰都沒猜到她的想法。就像很少有皇帝願意傳位給兒子自己做太上皇一樣,主政一方的土皇帝也不應該這樣做。
    祝纓偏偏就這樣做了。
    她的奏本直接寫給太後:我就這樣幹,請朝廷同意,不同意也沒關系,反正這件事上我又不會聽別人的。
    楊太後拿着這份奏本忽然笑了:“我還擔心她被人轄制,這口氣,是她自己了。”
    然而楊太後并沒有馬上同意,而是發了一道旨意給祝纓:如果你真的讓了位,日後就要看新節度使的眼色了。我知道她是你養大的,但是人心是會變的,尤其涉及到權利的時候。我在宮中生活了這些年,所見所聞,都是這樣。請三思。
    祝纓接到旨意,又上了第二封奏本,依舊是薦祝青君接任。
    楊太後與岳妙君商議過後才同意,但二人留了個心眼兒,派了鄭紳的兒子鄭盈為正、冷漪為副,金彪帶二百甲士護衛南下,名為冊封,實為觀察。
    三人一路到了安南,看到了許多之前不曾見過的新奇,金彪心道:早知這般,我當年就該早些随相公南下的。
    三人食宿皆安,行至西州,兵在城外駐紮,三人先去幕府拜見祝纓。鄭盈、冷漪到時,卻見祝纓膝上放着個襁褓,二人瞪大了眼睛,金彪差點想問這是誰家孩子。
    祝纓笑道:“這是我們祝融。”
    鄭、冷二人還想再勸,祝纓道:“我意已決。不過呢,你們要再稍等兩天,等阿彤回來。她的兵,在東邊遛彎兒呢。”
    二人暗道自己糊塗:對啊!她手裏還有兵,壞不了事兒。
    自此安心下來,看着祝青君接了印绶,看她推辭不肯搬入幕府正房,再看祝纓身邊有人圍繞,方才回京覆旨。|白|嫖|司|全|+|
    …………
    鄭盈等人前腳走,祝纓又要搬到張仙姑以前的屋子裏住。祝青君忙過來阻攔:“屋子大點兒小點兒有什麽關系?都住習慣了,換了還不舒服呢。”
    “胡說八道,咱們一輩子換過多少地方?還有不能習慣的呢?”
    祝青君道:“這、這是為了我……”
    “為了你,更是為了以後。咱們是開創,要立下規矩,以後傳承才能少流血,各自安心才能持久。安南地方偏遠貧瘠,要是再內讧,可撐不了多久。以後的路還長着呢,要好好地走下去。”
    祝青君哽咽不能成言。
    祝纓笑道:“去吧,把祝融帶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