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解毒之八

作品:《下山

    林故渊皱眉道:“我没生气。”谢离笑道:“还说没生气,那你让我再叫一声?”

    接着又唤他:“小娘子。”

    林故渊绷着脸,勉强应道:“嗳。”谢离又叫:“小娘子。”

    “嗳。”

    谢离遂了心意,挤出一丝促狭笑容:“……小豆子。”

    林故渊又心疼又气闷:“嗳。”想起当初两人被赶下昆仑山,在山间的海子边,谢离妒忌他心向师门,曾故意唤了他一声小豆子,惹得他生了一场气,现在听他提起这茬,知道他还惦记着当时的事,无奈道:“这时候了还提,你怎么如此记仇。”

    谢离嘀咕道:“我就是记仇,你对师弟师兄好,对你师尊好,对这派那派的同道好,连对姓江的那丫头都比对我好——”

    林故渊被他说得心里一疼:“傻子,我对他们是义,对你是情,不一样的。”又道:“你啊,仗着身上有伤,得寸进尺。”

    他忽然感觉肩头湿热,偏头看了一眼,只见殷红的血从谢离嘴角淌出,浸污了肩头的素白衫子,心里痛如刀割,怕惹得他情绪激动,只得装作不动声色,谢离的声音越来越低,语声渐渐模糊:“我这样惹人厌,你还喜欢。”

    林故渊轻声应道:“喜欢。”

    “一直喜欢么?”

    林故渊用鼻尖去摩挲他的脸颊,静静道:“喜欢,从你还是谢阿丑的时候就喜欢,你整日捉弄我,我也喜欢,至今痴心不改。”

    “我的谢离有一千张脸,哪一张我都喜欢。”

    谢离手掩口唇,一阵咳嗽,又呛出一大口血,林故渊用余光看见肩头的殷红越漫越大,脑中一片空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都回应了什么,总之是谢离说一句,他随口答一句,不知不觉脸上一片冰凉。

    也不知道都答应了多少事,谢离终于不说话了,低低道:“好了,我没遗憾了。”

    林故渊扳着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竭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没遗憾了?我有,我有的是,你给我一字不漏的听着。”

    “我不是来跟你告别的,只是陪你说说话,懂么?你要好好养伤,杀了聂琪,我们去求慧念方丈要菩提心法,等身上的病根彻底去了,你要做教主也好,四海云游也好,都随你心意。我不管从前有多少人爱重你、害怕你、憎恨你,在我这里,你只是谢离,我只要你一个,只要你做我的谢离。”

    “你好好休息,不准想别的事,往后都交给我,好不好?”

    谢离的头滑落到他肩上,眼睛睁开一线,安安静静的凝望了他许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说完已是撑到极限,接连吐出几大口血,用手背抹了一抹,竟然在片刻之间从方才孱弱困苦的样子恢复了魔尊本色,眼神一冷,满脸不容人违抗的高华之气,命令道:“你出去吧,别看。”林故渊想也不想,“我不走,我陪着你。”说罢不管他反对,与他十指交扣,越握越紧。

    反噬之力再度肆虐,谢离再说不出话,痛的浑身剧颤,面如金纸一般,豆

    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狠狠咬着牙一声不吭,低垂眼帘,只觉有股股热流从头顶浇灌而下,用手一摸,那一注注流下来的却是血泉,他已经成了个披头散发的血人,唯有眼睛闪闪发光,瑟缩在林故渊怀里,一会说:“好热。”一会又道:“好冷。”最后只翻来覆去的低声呓语:“故渊,好痛,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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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握着他的手,慢慢将冷清清的真气一丝一缕度给他,轻轻哄道:“我在,我陪着你,我一直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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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梅间雪等人冲进房里,强行将血泊里的两人拉开,林故渊仍如护崽的兽一般死死抱着谢离不松手,一身素白衣衫染透血迹。不同于那些不明真相的魔教教众对他“男宠美童”、“矫揉作态”等等的臆想揣测,他走出来时神情冷峻威严,背悬长剑,步伐沉稳,浑身不容侵犯的肃杀气场,迫得人连连后退,他却看也不看别人一眼,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席地而坐,随手抓了一个仆役,目光冷如寒星:“给我拿一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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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想,摇头道:“两坛。”他朝卧房一努嘴,“另一坛给他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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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一夜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只觉半条命留在了那紧闭的大门里,另外半条命被人一寸寸钉入钢钉,每一刻钟都如油煎,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聚满了人,雪庐各处倾巢而出,沿着湖畔乌泱泱的都是人,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足有上千之多,都是天邪令里认识或不认识的大嫂和汉子,他听见他们哀哀叹气和低声啜泣,如苍蝇一般嗡嗡嘤嘤吵的他不得安宁,终于忍受不住,将手中酒碗哗啦啦砸在对面墙上,暴喝一声:“都闭嘴!”

    声音携了内力,往四方湖面远远传荡开去,周围霎时安静,这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他,他心中烦躁,倚着花墙,提起酒坛猛灌两口,半醉半醒地伸开两条长腿,忽觉鼻中一股幽香,一只凉而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抬头一看,是温酒酒那小丫头,年纪虽不大,眼神里却有姑娘家特有的柔情和关切,冲他摇摇头,启开朱唇,轻轻道:“别急,我们一起等。”

    又喟然道:“他是沧海君啊,他什么都熬得过去。”

    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又转黑暗,陆丘山他们来陪了半夜,又都被他撵了回去,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等候在外的人潮慢慢散去,只余孤灯几盏,万籁俱寂,易临风、温酒酒等七八位心腹散在花园各处,各自捧一碗热汤啜饮,枯木子如蝙蝠般倒挂树上,垂下一大把黑发,睡得鼾声大作。

    林故渊从昏睡中猛然惊醒,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周遭燃烧着熊熊大火,他以诡异的姿势被悬挂火里,炙烤的全身滚烫,看不见的蚁虫在肆无忌惮啃食他的血肉骨骼,醒来时浑身出透冷汗,那万蛊噬心的滋味却是真的——

    他捂着胸口,面孔煞白,是孟焦!

    孟焦在凶猛地发作,像在回应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召唤,正极迅猛的繁殖蔓延,这滋味与他逃出风雨山庄后,与谢离分别以致蛊毒肆虐时极其相似,阵阵莫名的焦灼和困顿包围着他,他直觉是出了事,跌跌撞撞地往卧房跑,却见大门轰然开启,梅

    间雪站在光里,双眼灼然发亮:“故渊,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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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转身往回一路小跑,林故渊在蛊毒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下步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步,踉跄着摔进房里,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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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谢离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三尺长发铺满被衾,双眼圆睁,直勾勾瞪着天顶,目眦里的血红退去大半,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坦露着精壮的胸膛,胸前似刺猬般插满了晶亮银针,那针不知由何物锻造,极细极亮,深深嵌进肉里,不像金银等凡物,倒像是天地间一线流光凝结而成,细细辉光在针身来回流淌,看一眼便觉寒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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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荷荷喘息,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极痛苦而深长的吸一口气,胸膛鼓至最高,再缓缓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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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离——”

    林故渊先是狂喜再是心痛,喜的是撑了这么久,谢离还一息尚存,痛的是他情况如此危急,自己却全无办法。

    易临风,温酒酒等人跟在他身后,远远便停下步子,向谢离跪伏,纷纷低声呼唤:“主上。”

    林故渊大步流星走至床前,唤了两声阿离。谢离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开阖却发不出声音,林故渊用手心遮住他双眼,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在,你躺着休息。”

    他转向梅间雪:“他怎么样?”

    梅间雪简短道:“你自己试。”

    接着向谢离的手腕一指,林故渊抓起他的手试脉,刚一触碰便觉指下突突直跳,股股真气如滔滔江水向前奔涌,奇的是虽浩气勃发,却不似先前那般凶戾无状,经脉逆行和真气错乱的情状稍有所缓解,如从百龙争锋的上游倾泄入平缓的下游河床,在宽阔如海的水面平服了暴烈的鼻息,在月夜下无声奔流。

    这脉象虽仍是凶险,比先前反噬发作时却好了许多,他疑惑地试完左脉再试右脉,轻轻道:“咦?”

    梅间雪又道:“你再为他输送真气试试。”

    林故渊皱眉道:“他本是走火入魔引发真气暴虐,从外输送真气只能强行压制脏腑痛楚,于伤势无益,不是长久之法。”

    梅间雪甚是不耐烦:“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我有分寸,你按我说的办法一试。”

    林故渊便运起明生心法,握住他右手,将寒冰似的内力缓缓从他掌心输入,另一手把住他脉搏,生怕运力过猛引起真气反激。果不其然,输送的真气虽只一丝半缕,谢离体内作乱的真气却瞬息间暴涨数倍,如江面掀起万丈浊浪,咆哮着要将这副本就不堪一击的身体撕成碎块。林故渊的半条右臂都被他体内反激出的内力震的酸麻无比,交握处上下剧颤不休,反手死扣住他手背才没被震开,这还只是手心相触,若是方才不管不顾的为他背后心俞、阙阴俞、天宗等要穴灌注真气,恐怕此时已被震飞出去老远。

    随着真气灌入,谢离猛然坐起,啊的低吼出声,只见他两太阳肌肉乍然紧绷,咬紧牙关,现出极痛苦的样子,林故渊大吃一惊,立即要停手,梅间雪不慌不忙,细瘦手指往他手背一搭:“再等。”

    话音刚落,山呼海啸一般的暴戾真气竟猝然消减,在反扑

    的瞬间趋于平和,好似有一口看不见的大涡旋蛰伏在水底,将滔天洪水尽数泄去,谢离身体抽搐一下,慢慢躺回床上,竟是纹丝不动,并未被那喧天浊浪伤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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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探脉象,他体内真气运行又恢复了方才缓缓推进的情状。林故渊更是惊奇:“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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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谢离体内剧变,他身体内万蚁蚀骨之感却愈发明显,肆虐的蛊虫磨得他浑身酸痛难耐,恨不得叫在场诸人尽数回避,脱去衣衫,削去皮肉,抓挠骨中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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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间雪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仿佛对他所思所感了然于胸:“你与他亲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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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犹豫一下:“他身子禁不住。”

    “你只管试。”

    林故渊悟性绝高,隐约猜出了些原委,见梅间雪催促之色更急,按捺着面颊滚烫,用身体挡住背后众人射来的道道视线,捧着谢离的手,在指尖轻轻一吻。

    梅间雪不快道:“这算哪门子亲近?”

    林故渊用余光向他剜去,还没等他再做逾矩之举,搭在谢离脉上的二指已有所感应,只觉他体内那口看不见的“涡旋”仿佛受到鼓舞,愈发猛烈的泄去体内的多余真气,谢离舒适地叹了口气,手脚放松,蹙紧的眉头随之舒展,好像被这极轻的一吻所抚慰,胸膛的起伏之势也缓和了不少。

    与此同时,林故渊也觉自己体内的酸痒感也有所消解,从滚滚热浪里透过一口凉气,一个古怪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他回头看向梅间雪:“是孟焦?反噬之力忽然有所收敛,是否与孟焦蛊虫有关?”

    梅间雪深深看他一眼,这才露出三分喜色:“若我猜的不错,应是如此。”

    他拉过布被,仔细盖至谢离上腹位置,转身低声问道:“你还记得孟焦蛊的原委么?”

    林故渊点了点头,这蛊虫折磨他们到如此地步,化成灰他都记得真切,慢慢道:“孟焦蛊取材于苗疆,本为苗女留驻情郎之物,若中蛊者皆为男子,阴阳无法和合,只能以吸人内力为食,因此他才将能在极短时日内大幅提升内功的歃血禁术传授于我……”

    吸人内力……他眼锋一凛:“难道?”

    梅间雪观察他的表情,道:“是了,蛊毒每发作一次,宿主内力便减损一分,体内真气被侵蚀殆尽后,宿主武功尽废,蛊虫渐入脑内,举止似疯似狂,粪便污水无所不食,因这蛊虫有催|情之效,入脑后别说不辨男女老少,连看见猪马羊狗都忍不住——”

    林故渊被点中死穴,心砰砰乱跳,绷着脸喝道:“够了,说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