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3思凡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山雾打湿了外衫, 露出来的发丝上结成了极细微的小水珠,风吹过,邵俊打了个喷嚏。

    陈枚道:“快些走吧。”

    错身之时, 他们也看清了对面来人, 一对父女, 都骑着马, 马前各有一个牵马的仆人。马后还有一个随从,这随从并不骑马, 也骑一匹驮马,上面驮着些箱笼。

    确实不像是山鬼精怪。

    陈枚等人仍是不由自主地加强了戒备, 一线天这种地方,道路太窄, 逼得陌生之间的距离极近, 两侧又没有回旋避让的余地。

    直到双方完全拉开了距离, 陈枚等人急忙催马前行——身上更冷了。

    一线天尽头的关卡比上一次稍稍变了点模样,旁边加盖了几间屋子,粗木栅栏圈出来的范围也大了一些。守卫认得陈枚, 但是之前没有接到通知,因而很诧异:“大人怎么自己来了?”

    陈枚道:“总叫他们来接, 多麻烦人呀?怎么?不能过?”

    守卫忙说:“不是。,当然能您先歇息,饮马,容我派人向我们大人禀报去,城里也好准备招待您。”

    陈枚指着外面说:“现在什么时辰了?再一来一回,我可不想赶夜路。”

    守卫见状,点了两个手下:“你们俩陪这位大人去见咱们大人。”

    带路的两个人很年轻,却像是哑巴一样, 邵俊好奇,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只说:“祝家的。”再问年纪,竟然都说不知道。再多问,就没有了。嘴巴比蚌咬得还紧。

    因有雾,天暗得早,又是摸黑到的城门前,核对身份之后,城里出来一队人迎接他们。

    陈枚一见打头的那人,心里一阵轻松,笑道:“怎么是你亲自出来的?”又向邵俊介绍,“这位就是世叔座下大将了!世叔赐姓祝的,名青君。”

    邵俊对祝青君一抱拳,祝青君也抱拳:“邵郎君。”

    陈枚“哦”了一声:“你们认识?”

    邵俊道:“家父与使君也是旧识,我在京里也曾随家父拜访过使君,自然见过娘子的。”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

    三人简短叙话,祝青君道:“才见邸报,说是郎君又要辛苦一遭,大人还说,估摸着这两天您就要到了,还叫项渔这两天别乱跑,预备下山接您呢。二位,请。”

    陈枚是熟客了,邵俊看这里却是哪哪儿都新鲜,沿途的辛苦、凶险,石头城的质朴,都很值得一看。他来之前见过郑熹,郑熹安排他来自有用处,其一便是仔细看一看祝缨的地盘。

    “她暗中施为,一朝发难震惊天下,其中必有隐瞒。陈家二郎所见未必是全貌,他看到的那些,也不会如实告知。冷云更是个不走心的人,李彦庆有些迂腐,不肯往细处用心。你年轻又细心,到了要仔细查访才好。”

    邵俊当时很激动,回家却被父亲先泼一盆冷水:“去碰碰壁,也是好的。”

    邵俊当然是不太服气的,他知道祝缨是个能人、前丞相,但年轻人总有一种可爱的倔强,仍然想走这一遭。就……反正,他不去直接试探祝使君本身本人不就行了?可看的地方可多着呢。从她身边人、所处地、所行事,都能看出东西来嘛!

    带着这样的心情,邵俊略显亢奋。陈枚就显得比他稳重得多,清清嗓子,见邵俊没反应,他拍了拍邵俊的肩膀,率先与祝青君进城了。

    山城夜雾,只有两列火把的范围能看得清楚一些,沿街的房檐下也有挂灯的,也有不挂灯的,都很模糊。直行向北,祝府倒是灯火明亮。

    项渔站在门口迎接,这位也是认识的,略一寒暄,再往里,就见祝缨站在大厅的台阶之上,周遭灯笼火把,将雾也驱散了。

    邵俊惊讶地发现,祝缨仿佛与在京城时没有什么区别——哦,她似乎过得更滋润了。因丧父,她一身素服,不加修饰,又透出一股从容。陈枚整容上前,先道个恼,再说朝廷派来的差事。

    祝缨道:“你们远道而来,这一路的辛苦我知道,进来慢慢说吧。”

    宾主坐定,祝缨又问他们的父亲如何。陈萌过得不咋地,陈枚当然不能当着邵俊的面明讲,只说:“依旧是忙。”

    邵书新过得倒还可以,邵俊虽然也说“忙”,表情的轻松与陈枚的严肃形成了对比。祝缨清楚,陈、邵本非一路,有些话都是不好当着另一个人的面与另一个人细说的,因此只是寻常寒暄。

    祝缨道:“我这儿守孝,招待不周。”

    二人忙说:“我们并非为享乐而来。”

    他们二人各有任务,也不能当着对方的面同祝缨讲,因此二人也只是问候一下张仙姑。祝缨见微知著,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也就不再拖着他们浪费时间,很快同意陈枚的要求,由着他们率众往客馆安置了。陪他们去客馆的依旧是项渔。

    到了客馆,项渔笑对陈枚道:“咱们这儿,二郎是熟的,客套话就不啰嗦了。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

    陈枚也笑着说:“我是有一件事要请教,只怕你不肯对我说实话。”

    项渔笑嘻嘻地道:“您先说是什么事儿。”

    陈枚道:“我看府里大家伙儿都绷着脸,可是有什么事么?”

    项渔道:“您也知道的,咱们府里老翁才走,大人还戴着孝呢,谁能高兴得起来。”

    陈枚道:“不想说就算了。你我二人总还算是朋友,你不说就不说,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我又听出来,倒要觉得你见外,朋友也做不好了。”

    项渔连连讨饶,道:“怕了你了,怕了你了,真没什么事儿。纵有事,有大人在,还能叫事儿?”

    “那就是有事。”陈枚说。

    项渔道:“说与你们也没什么,你们看这县城,在这片地方不算小了,你们都是京城来的,见过大世面的,这小县城就不算什么了,对不对?”

    陈枚道:“话虽如此,能在群山之中有这一片乐土,也是难得的。”

    项渔道:“再好,它也小,人也不多,所以呢,有什么事儿也容易传到大人耳朵里,好些事儿都是大人亲力亲为。这不,就有一件家长里短,事涉年轻小娘子,要大人决断。事情已经处置完了。人么,都有点儿听大戏落泪——替古人担忧的毛病,脸上就带出来了。只是恕我不好在背后议论女孩儿。”

    陈枚歪头看了项渔两眼,项渔将腰杆挺挺直,陈枚道:“罢罢,一时好奇,谁个要逼问你来?照你这么说,叔父近来都得闲了?我明日还可以见到他?”

    “当然,宿麦收完了,春耕也已过半,要忙的事情不多了。咱们大人又守孝,有功夫的。您二位千里迢迢,就只为了吊唁么?”

    陈枚道:“朝廷的差遣,还有能假?既然来了,就趁此机会再与叔父、老夫人叙一叙旧。你也说千里迢迢,没有朝廷差遣,我们此生哪有机会再来?当然要珍惜机会。”

    项渔与陈枚都得到了答案,项渔也不想多呆、陈枚也不想多留,项渔很快离开了客馆。

    邵俊道:“他说的,是真话吗?”

    “春秋笔法吧,”陈枚含糊地说,“不过这处山城颇有可观之处,你得闲往市集去看一看,也很有意思。”

    “是么?那可真要看一看了。”

    两人虽是同行,却又各自有着盘算,说一会儿,很快都休息去了。

    另一边,项渔却是不得休息的。先回去向祝缨汇报了陈、邵二人明天要求见,且说:“大人,相府公子这二年来回奔波,不像是只为这一件事。”

    祝缨点头道:“当然,算上冷云,都是来掂量我的份量的。无妨,你也休息去吧。”

    “是。”

    项渔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四娘正在堂上坐着,一见他来,四娘站了起来:“表哥。”

    项渔的脸就拉了下来:“你们怎么回事儿?好好儿的,说是要来上学,又不是大人求着你们来的,是你们父母巴巴送过来的。我和姑姑又在大人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如今学没上几天,就闹着要走,要我怎么交待?”

    四娘也憋屈得要命:“我们是一心求学的,三娘来的时候也说得好好的,她、她也是有苦衷的。大人、大人,生气了么?我们还能留下来么?”

    项渔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四娘还在犹豫,项渔的脸色就变得特别的难看了:“怎么?到现在还要瞒着我?那你自己想法子交代去吧。”

    四娘只好说:“那个……她在山下有个相好的,她想那个人,就……”

    项渔目瞪口呆:“啥?那她上山来干嘛?留家里嫁了,大家都省心!”

    “上山是好事,她爹娘想她好好学些本事。表哥,那我们?”

    项渔眨眨眼:“一坨烂泥非要往墙上糊!还耽误别人的功夫!怪不得……”

    怪不得府里人不对他说实情。王三娘一个小姑娘,在学里上学的,山上女孩的课业与男孩是一样的,有些重,小姑娘初来时新鲜,两个月一过,就吃力了。在这儿,学生也没个仆人伺候,大部分的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更兼与小情郎分开,王三娘越发的想家。

    祝缨的风范,凡学生,就是要吃苦出力的。且女孩儿十五及笄算成人,男孩儿二十冠礼算成人,留给女孩儿的时间本就不多,更得加紧,没功夫金尊玉贵地养着、哄着。

    这六个姑娘,是士绅人家送来的,并非经过筛选的周娓等人,这苦,三娘咽不下。她要回家。

    如果只是闹着要回家,也不至于避开项渔这样的青年男子。小赵姑娘知道,大家是一体,不让她走。三娘必要找花姐,说要回家,小赵姑娘知道三娘的□□,就将三娘的小情郎送的一件缀着同心结的信物玉佩给扣了下来。

    哪知三娘也是个犟脾气,竟不受这个要挟,事情就闹大了。

    亏得主事的人是花姐,将“思凡”的事儿给瞒了,对外只说了“想家”,祝缨召姑娘们询问的时候,也支开了些闲杂男子。

    三娘走了,剩下的女孩子担心了一整天,四娘就来探听消息了。且说:“表哥,这事儿你可不能传出去啊!”

    项渔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好好地听话。别再生出事来。”

    “哦。”

    项渔看表妹也有点可怜,又安慰了一番,说:“大人对女孩子总是宽容些的。”

    “哎。”

    “我送你回宿舍。”

    ———————

    项渔让个仆人打着火把,亲自把四娘送回了宿舍,再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第二天还有许多事要做,项渔匆匆洗漱,以备次日早起去祝府。

    此时的祝府,祝缨还没有休息,她正在书房里,与祝青君大眼瞪小眼,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且忧且喜的花姐。

    祝缨问道:“西卡家的男人?”

    祝青君的脸用力绷紧:“嗯。”

    花姐道:“对你唱歌?”

    “嗯。”

    祝青君与项乐驻在甘县,甘县更难管束一些,两人带着一群年轻的帮手,从去年到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期间也发生过几次危险,伤了几个人。亏得去年教种宿麦,收成不错,他们又不课重税,还要分田产。人心渐安。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青年男女交友的时候。祝青君与项乐的分工,祝青君更多的是管安全防卫,项乐管庶务更多。

    这日,祝青君率众在边境巡逻,就遇到了一个西卡家的青年。西卡家与艺甘家通婚,有部分艺甘人逃到西卡家,因此西卡家与梧州的关系,也不是特别的友好。

    “我把他打了一顿,他当时逃了,没说什么。后来又来挑衅,我就又打了他……打着打着,他就……”

    花姐听了直想笑,祝缨有些不可思议:“他什么毛病?没什么图谋吧?”

    花姐嗔道:“咱们家是青君女孩儿家,小心些是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不要看谁都不像好人,也要看青君的意思。”

    祝青君的样子十分严肃:“老师,我也不知道。怪别扭的。打也打不走,死皮赖脸。大人,咱们,真的先不跟西卡家打么?”

    祝缨伸出两指,在桌面敲了敲,道:“我守孝呢,怎么好轻易动手。我也该去甘县看一看了,以往是放心你与项二,现在么……”

    祝青君鼓了鼓脸颊。

    花姐道:“可是,陈家二公子他们……”

    “他们不会久留的,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应付完了我就去甘县。”

    花姐笑道:“好。青君,咱们有些日子没好好说话啦,今晚住我那儿吧。”拖着祝青君走了,留下祝缨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阵儿,才回房休息。,